——调寄《浣溪沙》——
梅影横窗月半斜，琴心一点落谁家？雪香犹染旧袈裟。
铁骑乍惊春市梦，罗衣轻褪玉梅花。凭栏无语数归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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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鸿书白抱琴踉跄，归到报国寺寓舍，已是三更鼓尽。残灯如豆，纸帐生寒，阶前碎雪，被风卷入帘栊，湿尽青衫一角。案上恰剩半盏冷茶，书白也不管，一气吞下，喉间冰火交攻，方寸乱如麻缕。怀里白绫包裹，尚作微微温，似伊人肌肤；解开看时，焦尾无恙，惟第七弦依旧断痕宛然，灯影下森然如小小缺口，正对其心。书白以指尖轻触，弦断处微刺，竟出一粒血珠，滚于琴面，与昨夜伊人手血，两痕相并，绛若相思豆子。书白长叹一声，和衣倒在榻上，耳畔犹闻差役喧呼、铁链琅当，又似杂以琴尾龙吟，忽远忽近。朦胧间，寺钟又撞四下，檐马叮当，随风作韵，竟自成腔，细细听去，却是《凤栖梧》尾拍。书白心口一紧，魂梦早被牵去。
一灵渺渺，随风而行，瞬息千里。只见四下白雾漫漫，霜华匝地，远处一株老梅，横枝百尺，花开如雪。花下立一青衣女子，怀抱古琴，眉目如画，却于眉心一点朱砂，映月分辉，正是琴儿。书白大喜，趋前呼之；琴儿微笑，招以手，示令勿语。乃就梅根，置琴于石，转轸调弦，鼓《广陵散》。其声初如冰下流泉，继若霜夜惊鸿，忽转金铁，万马奔腾；俄而一声龙吟，万籁俱寂。书白听得心口怦怦，似欲夺腔而出，忍不住低声问道：“卿今在囹圄，安得在此？”琴儿推琴而起，叹曰：“君所见者，形也；妾所托者，梦也。形可囚，梦不可囚，故来相见。”言罢，以指尖蘸唇血，点就琴面第七弦断处，血光一闪，弦竟完好如初。琴儿乃回眸微笑，徐徐吟曰：
> 梅魂一缕系琴丝，
君若忆我，弹我旧枝。
他年雪里逢春色，
便是青衫泪尽时。
吟罢，以手掩面，身渐隐入梅影，惟余一缕琴音，袅袅不散。书白急向前携其袖，却扑个空，一跤跌倒，惊醒时，但闻寺钟“当——当——”五下，窗纸染作鱼肚白色，残灯犹眨，梅香入梦，尚凉凉扑面。书白擘胸长吁，觉怀里古琴温如暖玉，揭开白绫，细看第七弦，竟完好莹然，惟弦心一点，微透绛痕，若小小红豆。书白心知幽梦非虚，翻身下榻，盥漱甫毕，抱琴径趋昭庆寺后。
是夜月色未褪，晨霜犹重。寺内古梅数十株，皆含苞吐玉。书白循旧径，至昨夜听琴处，只见雪压横枝，香浮疏影，哪有伊人踪影？惟地上留一浅浅足印，纤若菱花，被新雪半掩，尚作五瓣梅状。书白徘徊久之，忽闻背后履声窸窣，回头看时，却是一个老僧，年可七旬，眉长及颧，拄一条藤杖，缓步而来。老僧见其抱琴，合掌问讯道：“居士何来？”书白稽首，告以昨夜之事。老僧叹曰：“此女与老衲隔邻，病母依朽寺，卖曲供药，清苦非常。不意昨夜忽被公差拘去，闻系府尹柳衙内发落，道她蛊惑良人，有伤风化。”书白惊问：“柳衙内何人？”僧曰：“乃当朝郡主柳如烟之再从侄，素倚势横行，昨夜又值郡主出巡灯市，见秦女姿色，便生风波。”书白闻言，心下洞然，忖道：“此必郡主因我生妒，遂假手以逞。”遂问：“老法师可知秦女今在何处？”僧曰：“闻已收入西曹，候明日申牌发付教坊。”书白一闻“教坊”二字，眼前顿黑，几乎抱琴跌倒。老僧急扶之，相与坐梅下石上，以杖叩雪，诵偈曰：
>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书白含泪道：“法师慈悲，可能设法一救？”老僧摇头：“郡主焰炽，府尹趋炎，老衲空门，力何能及？”言罢，长叹拄杖而去。雪地上，但余两点僧鞋深窝，转瞬间又被风卷雪掩，了无痕迹。书白独立梅下，觉天地虽大，更无一人可托，抱琴长恸，泪滴弦上，琤琤成韵。忽想梦中“梅魂”之句，试就梅枝，按谱微弹，其声凄婉，似与冻云相泣。弹未终，忽闻远处一声马嘶，霜蹄踏雪，如骤雨打蕉。书白急收琴看时，只见梅林外，一骑黑马，驮着一名青衣小鬟，挥鞭如飞，径至面前。小鬟滚鞍下马，叉手问道：“君可是鸿秀才？”书白愕然点头。小鬟遂于怀中，取出一封血书，塞其手内，道：“急览，莫迟！”复翻身上马，加鞭而去，雪尘滚滚，转瞬不见。
书白心口怦怦，就梅树下拆开血书，其字纤秀，墨尚淋漓，写道：
> 妾本浮萍，君乃孤鸿，萍落深渊，鸿能高飞。
今夕酉正，柳郡主宴于西湖“水殿灯船”，拟以妾为席前侑酒。
船泊“曲院风荷”北岸，守卫半属女乐，易以改装。
君若怜妾，可抱琴而来，以“琴师”混入，相机救脱。
迟则永诀，珍重寸阴。
末署“琴”字，旁以一点唇印，红于梅瓣。书白看罢，惊喜交并，忙将血书藏入怀中，抱琴疾趋寺寓。时已辰牌，寺外市声渐起。书白暗忖：“郡主宴在酉正，尚有六个时辰，且先准备行装。”遂就寓舍，取出白衫，易作乌巾青袍，仍将古琴以白绫裹紧，背于肩上；又于书箧内，取出师父临终所遗“龙须弦”一付，以备断弦再续。忙里偷闲，就灯下细审琴背，果于龙池之内，隐隐现出一行细字：
> “梅魂一缕，雪魄三分，遇鸿则续，遇火则焚。”
书白默念梦中之句，字字相符，心中又添一重信心。忙毕，倚枕少息，养精蓄锐。无奈心头小鹿，左冲右突，哪里合得上眼？只得霍地起身，推窗看天，恨那日头如钉，悬在空际，不肯速坠。正是：
心焦一日长于岁，
日照寒窗未肯移。
好容易挨至申末酉初，书白饱餐一顿，背琴出门。此时街市灯张，游人如织，他却无心看玩，径趋西湖。未到“曲院”，已闻画船上鼓乐隐隐，丝竹与冰鳞相和；湖心万点莲灯，随风摇漾，似群星坠入玻璃盘中。岸边朱楼绮席，灯火映水，上下通明。书白混迹人丛，放眼寻那“水殿灯船”。须臾，见北岸泊一巨舰，雕窗珠栏，悬灯六十四盏，俱绘金凤，船头一杆绣旗，上写“宜春”二字，知是郡主御舟。船旁女乐两行，俱是宫妆侍女，背插小金字牌，上书“琴”“棋”“书”“画”四部。书白心生一计，遂就岸边假作徘徊，候其间隙。
少顷，船舱内传云板三声，女乐分班登舟。书白觑得“琴”部末位，恰一女郎抱琴落后，他急趋前，低声道：“姐姐慢行，小生鸿书白，新奉郡主召，充‘外琴’一席，恐误时刻，愿与同登。”那女郎见其人俊品，复有古琴，信以为真，遂携之上船。守船卫士，半属醉眼，又认是女乐同伴，竟不盘诘。书白低首疾趋，潜入舱底。舱中灯烛辉煌，锦屏珠箔，香气氤氲，却已闻上层莺莺燕燕，笑语喧阗。暗想：“琴儿必在上方。”正窥探间，忽闻脚步杂沓，两名内侍，押一青衣女子，自梯级冉冉而下。那女子云鬓半偏，罗衣破碎，虽在灯影，认得分明，正是琴儿！四目乍逢，琴儿眸光一闪，似惊似喜，却苦于口不能言，但微以颔首。书白会意，待其行近，突于暗处跃出，双手一分，左携琴儿，右出袖中短匕，光芒一闪，割断绑索，翻身跳入船舷。舱底黑暗，内侍惊哗，尚未来得及喊叫，书白已负琴儿，跃上船头。夜黑如墨，灯影乱摇，岸上忽闻警锣，“当当”震耳。守卫蜂拥，刀戟如林。书白背琴儿，抱古琴，就船舷奋力一跃，“扑通”一声，投入冰湖。但听身后箭如飞蝗，擦耳而过，水花激溅，灯影碎成万点金蛇。欲知二人生死，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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