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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灯市春回梅影瘦,琴丝一拔梦魂长

鸿书琴梦录

灯市光摇紫陌尘,梅香随马趁东风。谁家玉轸调春水?何处青衫拾泪痕?

弦未续,梦先成,断虹斜插入宵明。欲将心事从头说,只许檐前鹊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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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大晟朝天佑三年,上元佳节,金吾弛禁,万姓同欢。临安城里,六街箫鼓,十里帘栊;鳌山万叠,灯月交辉;香车宝马,绣幕珠帘;王孙携酒,佳人倚栏。真个是:千门灯火春风暖,十里绮罗逸兴赊。

且说御街南首,有一座“永和茶坊”,门前小圃,栽着三两株官梅。今夜店主特于梅下,搭起一座小花楼,上悬八角琉璃灯,四面流苏,中嵌“广陵琴社”四个小篆,随风摇漾,烛影摇红。楼下青毡一方,设一张焦尾古琴,琴旁一盏雪白银缸,贮水浮莲,莲心点点红蜡,映得琴弦分外分明。

看官,你道这琴是谁?原来便是秦琴儿随身之器。琴儿年方二八,生得柳眉星眼,云鬓花颜,淡青素服,不施铅华。自幼随师父老琴师流落江湖,今因师父病笃,寄寓城西破庙,日则抱琴鬻曲,夜则煎药侍疾。她琴上原刻“忘机”二字,故人都呼“忘机娘子”。

是夜,灯市初张,游人如蚁。琴儿手燃一炷百和香,插入缸内,向众福了一福,轻舒皓腕,微拨朱弦。初如莺语三声,继若雁行几折;忽焉春泉洒洒,又似秋瀑喧豗;末了收拨一划,万籁俱寂,只余檐马叮当,随风入户。那一声歇处,便似把众人心头,各抽出一缕柔丝,挂在琴尾,随风袅荡。

正当众人神痴,忽听“铮”然一声,第七弦倏地中断。琴弦激颤,扫过琴儿指尖,血珠一线,滴在白玉琴轸上,滑成胭脂一点。众客齐声惋惜。恰在此时,人丛里一声轻叹,其音温润,如春水乍皱。琴儿抬眸,只见一白衣书生,眉比远山,目若澄湖,手执湘妃竹骨折扇,倚灯而立,似醉非醉。

此人便是鸿书白。他本秀州人氏,弱冠游庠,今春会试下第,留寓报国寺东廊。生来情耽丝竹,最喜听琴。方才那一曲,把他听得三魂渺渺,七魄悠悠,恍如身在广寒,凭虚御风;又如扁舟一叶,误入桃源。偏是弦断,便似从云端跌下,跌碎了一腔幽绪。于是排众而出,长揖道:“小娘子雅奏,真个是‘一声来耳里,万事离心中’。可恨良弦中断,使人怅惘。”

琴儿忙检衽答礼,星眸偷觑,见他素衫虽旧,却洗濯整洁,袖口几点墨痕,知是清贫文士,不觉动念,含笑答道:“先生谬奖。陋技供笑,已属逾分;弦断缘悭,想是劣器不耐春寒。”言次,低眉收琴。众人见无曲再听,也就渐渐散去,只剩三五油头少年,犹倚栏窥色。

书白见她收毡欲行,心口一热,又拱手道:“小生寓报国寺廊舍,去此不远,明当携新弦相赠,可使得么?”琴儿沉吟半晌,见他情真,便道:“贫女暂止昭庆寺后瓦窑,夜来更阑,人稀月明,当再抚《凤栖梧》候教。”说罢,抱琴冉冉而去。灯影摇红,香尘冉冉,转眼没入人海。

书白兀立移时,但觉齿颊犹有梅香,心神若失。背后忽有人拍肩笑道:“雁臣兄,魂随琴去耶?”回头看时,却是同窗顾子游,手携一壶“百和春”,邀他同往鳌山看灯。书白强笑应酬,却早无意灯酒。略饮数杯,托醉先归。

回到寓舍,残灯半明,纸窗斜月。书白展转枕上,但觉灯市上那一缕琴音,犹在耳际,一声高,一声低,一声远,一声近,把一片芳心,直送入梦里。朦胧间,但觉身子飘飘,随风行到一处,但见:

瑶台十二层,琼树三千尺。素月流天,如银似水;冷香拂袖,非麝非兰。忽有青衣女子,抱琴立于梅下,浅笑道:“先生愿听琴,可随我来。”书白方欲举步,忽闻金鼓齐鸣,灯月尽黑,一只黑手,自空攫去琴儿。他急伸手救,却抓个空,蓦地惊觉,已是冷汗透衣。寺钟正敲三下,窗月斜移,一灯欲灭。书白披衣起坐,口占一绝:

> 灯市琴音半夜潮,

青衫湿是泪痕浇。

何当重剪西窗烛,

再听《凰求》第二挠。

吟罢,和衣偃仰,天已微明。

次日,书白梳洗毕,径往昭庆寺后。寺后本系荒园,瓦砾成堆,断碑卧草。转过颓垣,忽见一株老梅,横枝如铁,花开如雪。梅下矮篱,围一弓之地,柴扉半掩。书白轻叩数下,无人应答,正踌躇间,忽闻背后细步沙沙,回首看时,却是琴儿,手携药铛,鬓边微汗,似从市上归来。

琴儿见是书白,不觉一笑,两靥生涡,忙启扉延入。书白环顾,只见土墙半截,纸窗新糊,一榻一炉,尘埃满壁,却收拾得井井有条。案上供一古琴,覆以白绫,正是昨夜所见。琴儿斟了一盏山泉水,递与书白,低鬟笑道:“蜗居湫隘,有辱清流。”书白接过,但觉水味清冽,如见其人,心中又添一重怜爱。

二人对坐,略道寒暄。书白探怀,取出一束冰弦,乃清晨特往“文德坊”高家琴肆所购,色白如玉,纹细若发。琴儿接过,微露惊喜,便就案上张琴,抽旧换新,纤指调轸,音韵清澈。书白请再奏一曲,琴儿也不推辞,略一沉吟,便弹《凤求凰》。初似雏凤啭喉,继若双翼拍云;忽转幽咽,如泣如诉;俄而激越,似诉似盟。书白听得神驰,不觉泪眦荧然。

曲终,琴儿抬眸,见书白泪痕,便款款问道:“先生知音,能道此中意否?”书白长叹道:“小生自幼失怙,飘泊江湖,今日听琴,恍闻慈母唤儿,又似故友招魂,不觉情生耳。”琴儿闻言,低鬟不语,半晌方道:“声随心动,非琴使然。先生既以心听,敢请再以心告:昨夜灯市,弦断第七,主‘惊’主‘别’,恐非佳兆。妾身浮萍,恐累及君子。”

书白愕然,正欲答话,忽听柴扉“呀”地一声,闯进一个头陀,身高八尺,面黑如漆,手提铁钵,喝道:“兀那娘子,欠我庙中灯油钱,今日须还!”琴儿失色,起身道:“师父且住,容我缓三日。”头陀哪肯依,举钵便向琴上砸来。书白急抢步遮护,喝道:“休得无礼!”头陀大怒,回手一掌,书白踉跄。琴儿忙从案上抽出一柄剪刀,指喉喝道:“再近前,血溅三尺!”头陀见她刚烈,方始却步,骂骂咧咧而去。

书白抚颊,但觉火辣,转慰琴儿:“山野凶顽,不必惊惧。”琴儿抛下剪刀,掩面哽咽:“先生见此,亦知妾身之苦矣。”书白一时热血填膺,冲口而出:“若不嫌书生寒微,当为娘子谋一栖身之所。”琴儿闻言,泪珠滚落,如碎珍珠,却终是摇头:“萍水相逢,义重情薄,妾身断不敢累君。”书白再欲言,忽闻墙外履声杂沓,似有数人窥伺。琴儿变色道:“此必头陀复来,先生快走!”书白犹疑,琴儿已推窗送客,低声道:“今夜二鼓,请至后园梅下,再当抚琴谢顾。”书白无奈,只得越篱而去。

是夜,天街人静,灯市初阑。书白复往昭庆寺后,月色如练,梅影横窗。琴儿已设小几,焚香扫雪,横琴于膝。她换了一领月白罗衫,鬓边仍插白梅,映着雪光,真个是“人淡如梅花亦瘦,月凉如水水如刀”。书白方欲启问,琴儿以指掩唇,微哂道:“且听琴,莫问俗。”乃转轸调弦,再鼓《凤栖梧》。

是曲也,初似轻风拂柳,继若骤雨打萍;忽转金铁交鸣,千军夜渡;俄而冰弦一划,万籁俱寂,只余檐角铁马,丁丁东东。书白听得心口怦怦,似欲夺腔而出。曲终,琴儿推琴而起,低低道:“先生知我今日弹何意?”书白惘然。琴儿又道:“前段是‘且栖’,后段是‘须去’。栖不得也,去又不能,奈何?”言罢,泪落琴弦,点点如珠。

书白方欲慰藉,忽闻园外火把大明,人声鼎沸,却早拥进三五个差役,手执铁链,喝道:“奉临安府尹相公钧旨:捕捉妖妓秦氏,并窝藏之人!”书白大惊,琴儿却似早已料就,从容收琴,以白绫层层裹定,递与书白,低声道:“携此远避,莫管妾身。”书白哪肯受,正拉扯间,差役已至。火光中,琴儿回首,对书白凄然一笑,那笑里分明说:“缘尽于此,珍重!”差卒抖链,套颈曳之而去。白雪地上,只留几点朱履印,并一枝残梅,被乱踏成尘。

书白抱琴追出,却早不见踪影。回首梅梢,冷月如钩,西风卷雪,扑打衣襟。他心中一片茫然,不知是梦是醒,是热是寒。抱琴踉跄归寓,和衣卧倒,耳畔唯余琴尾余徽,犹作龙吟。欲知琴儿吉凶,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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