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迎亲
迎亲的队伍辰时出发。
沈听澜骑在马上,胸前系着大红绸花,马是通体雪白的玉狮子,额前也系了红绸。他今日特意穿了件银红底子的吉服,金线绣着祥云瑞兽,在阳光下流光溢彩,衬得他面如冠玉,一路行来,惹得街边围观的姑娘小姐们频频侧目。
可他脸上虽然在笑,笑意却未达眼底。
队伍行到林府时,炮竹声震天响。沈听澜下马,按礼数叩门、吟诗、塞红包,一套流程走下来,脸上的笑几乎要僵住。林府大门终于打开,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走进去,穿过前院、回廊,一路红毡铺地,灯笼高挂,喜气几乎要溢出来。
可这喜气是别人的,与他无关。
正厅里,林老将军和林夫人端坐上位。林老将军年过五旬,鬓发已白,但腰背挺直,目光如炬,不怒自威。林夫人穿着诰命服,眼角有些红,显然哭过。
沈听澜按规矩行礼、敬茶、听训。林老将军说了些“夫妻和睦”“早生贵子”的场面话,林夫人则拉着他的手,哽咽道:“栖梧性子倔,若有不懂事的地方,你……你多担待。”
“岳母放心。”沈听澜温声应道,“小婿既娶了栖梧,自当爱护她、敬重她。”
话说得诚恳,林夫人抹了抹眼角,点了点头。
礼成,该接新娘了。
林栖梧被两个全福嬷嬷搀扶出来。她穿着大红嫁衣,衣摆上金线绣的凤凰在走动间流光溢彩,像是要活过来。盖头遮住了脸,只能看见她交叠在身前的双手,手指纤细,指甲上染了鲜红的蔻丹。
沈听澜走上前,按照礼官的指引,朝她伸出手。
盖头下,林栖梧垂着眼,看着那只伸到面前的手。手指修长,骨节分明,是一双读书人的手,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她迟疑了一瞬,才缓缓抬起手,将自己的手放进他掌心。
他的手很凉。像玉石。
而她的手心,因为一直攥着那枚旧香囊,沁出了一层薄汗,湿热黏腻。
两手相触的瞬间,两人都几不可察地颤了颤。
像是碰到了什么不该碰的东西。
“新人起身——”礼官高唱。
沈听澜牵着林栖梧,一步一步朝外走。红盖头挡住了视线,林栖梧只能看见脚下朱红色的地毯,以及沈听澜皂靴上金线绣的云纹。他走得很稳,背挺得笔直,像一株不会弯曲的修竹。
可只有他自己知道,后背的衣裳已经被冷汗浸湿了。
走到门口时,按照习俗,新娘要跨过火盆,寓意“红红火火”。林栖梧迈步的瞬间,盖头被风掀起一角,她看见了跪在角落里的一个人。
水绿色的衫子,低着头,背脊瘦削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是苏挽歌。
她跪在送亲的仆从最后面,头低得几乎要埋进胸口,可林栖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隔着重重人影,隔着震耳的鞭炮声,隔着这身沉重到几乎要将她压垮的嫁衣,她看见了苏挽歌微微颤抖的肩膀。
像是在哭。
林栖梧的脚步骤然一顿。
“小姐?”身旁的嬷嬷低声提醒。
林栖梧回过神,抬脚跨过火盆。炭火噼啪作响,溅起几点火星,落在她绣着珍珠的鞋面上,烫出几个细小的黑点。可她浑然不觉,只是死死攥着藏在袖中的旧香囊,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
上花轿前,按礼,新娘的母亲要为女儿整理衣冠,说几句体己话。林夫人走过来,替林栖梧理了理凤冠上的流苏,又摸了摸她的脸,眼泪又掉下来:“到了沈家,要孝顺公婆,敬重夫君,不可再使小性子……要好好的,知道吗?”
“女儿知道。”林栖梧哑声应道。
“起轿——”
轿帘放下,隔绝了外面的世界。花轿被稳稳抬起,唢呐声、鞭炮声、喧哗声混在一起,像一场荒诞的戏。林栖梧坐在摇晃的轿子里,终于抬手,掀开了盖头。
轿内狭小昏暗,只有从轿帘缝隙透进来的光,明明灭灭地照在她脸上。她低头,摊开一直紧握的手,掌心里,那枚旧香囊已经被汗浸得湿透,上面的梧桐叶子晕染开来,模糊成了一团。
她看了很久,然后低下头,将脸埋进掌心。
没有声音,只有肩膀在微微颤抖。
轿子外,沈听澜骑在马上,目光落在前方绵延的红绸和灯笼上。他脸上依旧挂着笑,可那笑意是空的,像一张精心描画的面具。风吹起他额前的碎发,露出下面一双沉静得过分的眼睛。
他想起了今早出门前,观墨悄悄塞给他的一样东西。
是一方素帕,帕角用极细的银线绣了一枝竹。绣工不算精致,甚至有些歪斜,可他一摸就知道,是卫清弦的手笔。
帕子里包着一张纸条,上面只有两个字:
珍重。
沈听澜握了握拳,指甲陷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印子。疼,可这疼让他清醒。他知道,从今日起,从此刻起,他再也不是从前的沈听澜了。
他是沈家的嫡子,是林家的女婿,是这场盛大婚礼的主角。
唯独不是他自己。
队伍行过长街,转过街角,沈府的大门已在眼前。鞭炮声再次炸响,碎红的纸屑像雪花般纷扬落下,落在沈听澜肩头,落在他胸前的大红绸花上,落在这条注定要走下去的、铺满红色的路上。
他深吸一口气,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无懈可击的、温和的笑容。
然后翻身下马,朝花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