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前尘
沈听澜放下笔,看着纸上未干的墨迹。
那是一阕《鹧鸪天》,上半阕已写完,下半阕只起了个头。墨迹淋漓,笔锋却有些滞涩,像是写字的人心绪不宁。
“公子,该更衣了。”小厮观墨捧着吉服进来,大红底子,金线绣着麒麟云纹,在晨光下晃得人眼晕。
沈听澜“嗯”了一声,却没动,目光落在窗外。书房外有株老梅,花期已过,只剩枯枝在风里轻轻摇曳。他忽然想起去年冬天,也是在这窗前,卫清弦抚琴,他煮茶。雪落在梅枝上,琴音从指间流淌出来,是《梅花三弄》。
那时卫清弦穿一件半旧的青色棉袍,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但手指按在琴弦上,像玉雕的。他弹到“弄”字第三叠时,抬眼看了沈听澜一眼,眼中有浅浅的笑意,像化开的雪水。
“清弦。”沈听澜忽然开口。
观墨愣了一下:“公子?”
“没什么。”沈听澜回过神,站起身,任由观墨替他换上吉服。绸缎冰凉光滑,贴在身上却像一层枷锁。他低头看着袖口繁复的绣纹,忽然问:“他……今日会来吗?”
这个“他”是谁,主仆二人都心知肚明。
观墨手上动作顿了顿,压低声音:“卫先生一早就出城了,说是去城南访友,今日不回。”
沈听澜的手指蜷了蜷。
也好他想,不见也好。
可心里那处空落落的地方,却像被这“不见”凿得更深了些。
吉服穿戴整齐,观墨又取来玉带、荷包、玉佩,一样样替他佩好。最后是冠,赤金冠顶,两侧垂下长长的流苏。沈听澜看着镜中的自己——眉目清朗,仪态端方,任谁看了都要赞一声“翩翩公子”。
可这副皮囊下面是什么,只有他自己知道。
“公子,”观墨小心翼翼地说,“老爷让您更衣后去前厅,林家的送妆队伍到了,您得去迎一迎。”
沈听澜点点头,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书案上那阕没写完的词。纸上墨迹已干,最后两句是:
“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他没写完的下半阕,原本想写:“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可笔落到纸上,却写不下去了。
惘然。是了,就是惘然。
1.3 送妆
林府的送妆队伍卯时正就到了沈府门口。
一百二十八抬嫁妆,从街头排到街尾,红绸裹着箱笼,在晨光下像一条蜿蜒的红龙。看热闹的百姓挤满了街,议论声、赞叹声、孩童的嬉笑声混在一起,嗡嗡地响。
“瞧瞧,到底是将军府嫁女儿,这排场!”
“听说光绸缎就装了二十箱,江南的云锦、蜀中的绣缎,都是宫里赏下来的好东西!”
“那算什么,看见那抬紫檀木的箱子没?里面装的可是前朝顾恺之的真迹,林老将军的珍藏,这回全给女儿当嫁妆了……”
沈听澜站在府门口,脸上挂着得体的笑,朝林家的送妆人一一还礼。林栖梧的兄长林骁亲自压阵,一身银甲在晨光下熠熠生辉,翻身下马时,铠甲摩擦发出“铿锵”的声响。
“沈公子。”林骁抱拳,声如洪钟,“舍妹今后,就托付给你了。”
“林将军放心。”沈听澜躬身还礼,言辞恳切,“栖梧既入沈家门,沈某自当珍之重之,绝不负将军所托。”
话说得漂亮,两人目光相接,却都从对方眼里看出了别的东西。林骁的审视,沈听澜的坦然,以及那坦然之下深不见底的平静——那不是一个新郎官该有的眼神,太清醒,太冷静,像在完成一桩公务。
嫁妆一抬一抬地进府。沈府管家高声唱喏,每念一样,围观的百姓就发出一阵惊叹。沈听澜听着那些“东海明珠一斛”“和田玉如意一对”“金丝楠木拔步床一张”……心思却飘远了。
他想起了卫清弦住的那间小院。院子在城南,临着秦淮河,一到雨季就返潮,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发黑的砖。屋里除了一床、一桌、一椅、一琴,再无长物。可就是那样一间陋室,卫清弦总能收拾得干干净净。窗台上养着两盆兰草,是他从山里挖来的,不值钱,但长得葳蕤。夏天时,他会开着窗弹琴,琴声顺着河水飘出去,偶尔有画舫经过,船上的人会驻足倾听。
有一次,沈听澜问:“清弦,你想过离开这里吗?”
卫清弦正在给兰草浇水,闻言顿了顿,没回头:“去哪?”
“去哪都行。江南,塞北,或者……海外。”沈听澜说,“我有钱,我们可以走,去一个没人认识我们的地方。”
卫清弦放下水瓢,转过身看着他。午后的阳光从窗外斜斜照进来,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他看了沈听澜很久,久到沈听澜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轻轻开口:
“听澜,你走不了。”
他说得平淡,像在陈述一个事实。沈听澜当时想反驳,想说“我可以”,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是的,他走不了。他是沈家长嫡子,肩上担着整个家族的兴衰荣辱。他的人生从出生那日起就被安排好了——读书,科举,入仕,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生下嫡子嫡女,光耀门楣。
至于他想要什么,喜欢谁,不重要。
从来都不重要。
“公子?”观墨在旁边轻声提醒,“该进去了,吉时快到了。”
沈听澜回过神,脸上重新挂起温和的笑,朝林骁做了个“请”的手势:“林将军,里面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