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红妆
寅时三刻,天还未亮透。
林栖梧坐在菱花镜前,看着镜中那个满头珠翠的女子。十六名梳头娘子围着她,像摆弄一尊精致的瓷偶。凤冠是宫里赏下来的,赤金点翠,九翟四凤,正中一颗东珠有鸽子卵大小,垂下的流苏随着她的呼吸轻轻晃动,在烛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
“小姐真是天仙般的人物。”梳头娘子赵嬷嬷将最后一支赤金嵌红宝石的步摇插入发髻,满脸堆笑,“沈家公子能娶到小姐,真是天大的福分。”
铜镜里映出一张妆容完美的脸。眉是远山黛,唇是樱桃红,胭脂从颧骨扫到眼尾,是时下最流行的“醉妆”。林栖梧盯着这张脸看了半晌,忽然觉得陌生——这层厚厚的脂粉下面,真的是她吗?
“都下去吧。”她开口,声音有些干涩。
赵嬷嬷愣了一下:“小姐,这……”
“我说,下去。”
屋里瞬间安静下来。丫鬟仆妇们鱼贯退出,最后一个离开的绿衣丫鬟轻轻带上门,门轴转动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林栖梧站起身,走到窗边。推开雕花木窗,晨风裹挟着早春的寒意涌进来,吹得她脸上脂粉的香气散开。天边泛起鱼肚白,林府张灯结彩,回廊下挂满了红灯笼,像一条流淌的血河。
“小姐。”
身后传来极轻的一声唤。
林栖梧没有回头,指尖却微微颤了颤。她从镜中看见苏挽歌端着铜盆走进来,低着头,步子又轻又稳。水绿色的衫子洗得有些发白,袖口磨出了毛边,但她浆洗得干干净净,身上带着皂角的清苦香气。
“你怎么来了?”林栖梧问,声音不自觉放软了。
“前院缺人手,我替王嬷嬷送热水来。”苏挽歌将铜盆放在架子上,绞了帕子递过来,“小姐擦把脸吧,脸上粉厚,闷得慌。”
林栖梧接过帕子,温热的湿意敷在脸上,稍稍驱散了那股子腻人的香粉气。她从帕子的缝隙里看苏挽歌——她还是低着头,露出一截白皙的后颈,碎发柔软地贴在耳后。半年不见,她好像又瘦了些。
“挽歌。”林栖梧忽然开口。
苏挽歌抬起头,撞上林栖梧的眼睛。那双眼睛卸去了妆容,露出原本的模样——瞳仁很黑,眼尾微微上挑,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冷,但此刻映着窗外的天光,像是含着一汪化不开的墨。
“嗯?”苏挽歌轻轻应了一声。
林栖梧想说什么,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她想问这半年过得好不好,想问前院的嬷嬷有没有为难她,想问那件她去年生辰时送她的兔毛斗篷还暖不暖和。可千言万语涌到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句:
“今日之后,我会想办法接你过去。”
苏挽歌的手指蜷了蜷。她垂下眼,继续拧帕子,水从她指缝间滴落,砸在铜盆里,发出细微的“嗒、嗒”声。
“小姐不必为我费心。”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沈家是高门大户,规矩多。我……我在这挺好的。”
“好什么?”林栖梧握住她的手腕,指尖触到她腕骨嶙峋的轮廓,心头一刺,“手上的冻疮又犯了,是不是?去年给你的药膏,是不是又舍不得用,拿去换钱给你弟弟抓药了?”
苏挽歌的手颤了颤,没说话。
林栖梧松开手,转身从妆匣底层摸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塞进苏挽歌手里:“收着。别告诉你娘,她若知道,又要拿去赌。”
“小姐,我不能——”
“拿着。”林栖梧不由分说地合拢她的手指,“就当我借你的,日后……日后还我。”
日后是什么时候?苏挽歌没问,林栖梧也没说。两人心里都清楚,今日一别,再见面就难了。她是沈家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而她苏挽歌是林府签了死契的丫鬟,云泥之别,隔着天堑。
窗外传来喧哗声,迎亲的队伍快到了。
苏挽歌后退一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个礼:“奴婢告退,祝小姐……百年好合,白头偕老。”
她说得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硬挤出来的。
林栖梧站在原地,看着苏挽歌端着铜盆退出去,水绿色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像一滴水融进海里。她抬手摸了摸胸口,那里揣着个旧香囊,布料已经洗得发白,上面绣的梧桐叶子歪歪扭扭,针脚粗糙。
那是她十岁那年,苏挽歌偷偷绣给她的。那年她从树上摔下来,膝盖磕得鲜血淋漓,苏挽歌一边哭一边给她上药,手指抖得比她还厉害。后来她才知道,苏挽歌为了找这截绣线,被管家娘子发现,罚跪在雪地里半个时辰。
从那以后,这香囊她再没离过身。
“傻子。”她对着空荡荡的屋子,低声说。
不知是在说苏挽歌,还是在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