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拜堂
沈府正堂,红烛高烧。
沈家长辈端坐上首,宾客分列两侧,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堂中那对新人身上。沈听澜牵着红绸的一端,另一端握在林栖梧手中。绸子是大红的,沉甸甸的,像一道无形的枷锁,将两人绑在一起。
“一拜天地——”
礼官高亢的声音在堂中回荡。
沈听澜转身,朝门外躬身。林栖梧在盖头下,跟着他的动作,缓缓弯下腰。凤冠很重,压得她脖子发酸,眼前只有一片朦胧的红。
天地是什么?她忽然想。是高不可攀的苍穹,还是深不可测的厚土?是那些虚无缥缈的神佛,还是那些她从来不信的命数?
“二拜高堂——”
转过身,朝着上首的沈家二老,再拜。
沈父沈严端坐正中,神色肃穆,眼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满意。这门亲事是他亲自定的,沈家诗礼传家,林家军权在握,一文一武,珠联璧合。至于这两个孩子心里怎么想,不重要。婚姻本就不是两个人的事,是两个家族的事。
沈母王氏坐在一旁,脸上挂着得体的笑,目光却在新娘身上转了转。林栖梧的嫁妆她看了,丰厚得超乎想象,这让她满意。可这媳妇是将门之女,性子怕是刚硬,日后好不好拿捏,还得再看看。
“夫妻对拜——”
沈听澜和林栖梧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尺的距离。两人同时躬身,沈听澜看见林栖梧盖头上垂下的流苏轻轻晃动,林栖梧看见沈听澜皂靴上沾着的鞭炮碎屑。
这一拜下去,就是夫妻了。
名正言顺,举世皆知。
礼成,送入洞房。
在众人的簇拥和哄笑声中,沈听澜牵着林栖梧,往后院走去。回廊曲折,灯笼一路高挂,将两人的影子拉长,又缩短,交错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新房里,红烛燃得正旺。
合卺酒已经备好,两只赤金酒杯用红绳系着,摆在铺着红绸的圆桌上。全福嬷嬷说了一串吉祥话,将酒杯分别递给两人。
沈听澜执杯,看向林栖梧。盖头还没掀,他只能看见她交叠在身前的手,指甲上的蔻丹红得像血。
“夫人。”他开口,声音温和,无懈可击。
林栖梧的手几不可察地颤了颤,然后抬起,接过酒杯。两只手腕交缠,酒液在杯中晃动,映出摇曳的烛光。两人同时仰头,饮尽。
酒是上好的女儿红,埋了十八年,入口醇厚,后劲却烈。林栖梧被呛得轻咳了一声,沈听澜下意识想抬手,却又顿住,只温声道:“慢些。”
全福嬷嬷又说了几句“早生贵子”“白头偕老”的话,然后领着丫鬟仆妇们退了出去。门被轻轻带上,屋里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红烛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
一片寂静。
令人窒息的寂静。
沈听澜站在原地,看着坐在床沿的林栖梧。她依旧盖着盖头,背挺得笔直,双手交叠放在膝上,姿态端庄,无可挑剔。
可他知道,这副端庄下面,是怎样一颗不甘不愿的心。
就像他自己一样。
“林姑娘。”他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盖头下的林栖梧似乎愣了一下,然后低声应道:“沈公子。”
他们没有用“夫君”“夫人”这样的称呼,而是用了最生疏、也最安全的“姑娘”“公子”。像两个萍水相逢的陌生人,客气而疏离。
“今日辛苦。”沈听澜走到桌边,提起酒壶,又斟了两杯酒,将其中一杯推到林栖梧面前,“合卺酒虽已喝过,但这杯……我敬你。”
林栖梧没动。
“敬什么?”她问,声音平静无波。
沈听澜端起自己那杯,看着她:“敬你我都身不由己,敬这荒唐世道,敬往后……彼此周全。”
话说得直白,甚至有些尖锐,戳破了那层温情的假面。
林栖梧沉默片刻,终于抬手,掀开了盖头。
烛光下,她的脸完全露出来。妆容精致,眉眼如画,可那双眼睛太亮,亮得有些逼人,像淬了火的刀锋。她看着沈听澜,目光坦荡,甚至带着一丝审视。
“沈公子倒是坦诚。”她说。
“彼此彼此。”沈听澜举了举杯。
林栖梧终于端起那杯酒,两人隔空碰了碰,一饮而尽。这次她没再呛到,喝得又快又急,像是要借这酒浇灭心头翻涌的情绪。
放下酒杯,她站起身,走到窗边。窗外月色正好,一轮满月挂在中天,清辉洒了满地。她背对着沈听澜,忽然开口:
“我睡榻。”
不是商量,是陈述。
沈听澜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窗边有一张贵妃榻,铺着锦褥,虽然不如床宽敞,但睡一个人绰绰有余。
“好。”他点点头,“我睡外间的小书房。”
“不必。”林栖梧转过身,看着他,“新婚之夜,新郎若睡书房,明日流言便会传遍全城。你睡床,我睡榻,井水不犯河水。”
话说得干脆利落,带着将门女子特有的果决。
沈听澜看着她,忽然笑了笑。不是那种温润的、面具般的笑,而是一个真实的、带着点无奈和自嘲的笑。
“林姑娘思虑周全。”他说。
“彼此彼此。”林栖梧学着他刚才的话,也勾了勾唇角。可那笑意未达眼底,很快就消失了。
她走到妆台前,开始卸妆。一支支钗环被取下,放在妆匣里,发出轻微的磕碰声。沈听澜别开眼,走到书架前,随手抽了本书,在桌边坐下,翻开。
两人谁也没再说话。
林栖梧卸了妆,洗净了脸,露出一张素净的、有些苍白的脸。没有了脂粉的遮掩,她的眉眼更显清冽,像一幅水墨画,疏淡却有风骨。她换了身素白的中衣,走到榻边,和衣躺下,背对着沈听澜。
沈听澜的目光落在书页上,可那些字像活了一样,在眼前跳动,一个也看不进去。他索性合上书,吹熄了手边的烛台。
屋里暗了下来,只剩床边一对龙凤喜烛还燃着,火光跳跃,在墙上投下摇曳的影子。
夜很深了。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梆子敲了三下,三更天了。
沈听澜躺在床上,睁着眼看着帐顶。锦被柔软,带着新棉和阳光的气息,可他却觉得浑身不自在,像躺在针毡上。
忽然,他听见榻那边传来极轻的、压抑的抽泣声。
很轻,轻得像错觉。
可他听清了。
沈听澜没动,也没出声。他只是静静躺着,听着那压抑的、破碎的哭声,像受伤的小兽在舔舐伤口。他知道,林栖梧在哭,为这身不由己的命运,为那无法相守的人,为这荒唐又无奈的人生。
而他,连哭的资格都没有。
他是男子,是沈家的嫡子,是这场婚姻里“占便宜”的那一方。他不能哭,不能示弱,不能表现出半点不甘。
他只能睁着眼,看着帐顶繁复的绣纹,听着那细微的哭声,胸口那方素帕的存在感越来越清晰,像一块烙铁,烫在心口。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停了。
屋里重归寂静,静得能听见烛芯燃烧的“噼啪”声。
“沈公子。”林栖梧忽然开口,声音有些哑,但很平静。
“嗯?”
“你说,人这辈子,是不是总要辜负些什么?”
沈听澜沉默了很久,久到林栖梧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才低声说:
“或许吧。辜负别人,或者辜负自己。”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林栖梧轻轻说:“睡吧。”
“好。”
夜还很长。
而他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