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鼓响过最后一声,太医院偏殿东室像被埋进地底。烛火在窗缝透进的风里摇晃,光晕只够圈住床榻一角。药炉蹲在墙角,汤汁咕嘟着,苦涩的药味混着血腥,在鼻尖缠成一股沉甸甸的线,拉得人喘不过气。
南宫茹梦坐在床沿,腰背挺得笔直,像是靠这根脊梁撑着命。她右手支着额角,眼窝深陷,血丝爬满眼白。左手却始终没松开——紧紧攥着宇文杰的手,掌心贴着他冰凉的指节,仿佛一撒手,他就没了。
他躺在那里,玄甲未卸,肩头箭伤包扎的布条已被渗出的血浸透,边缘发黑。腹部那一处更深,箭簇虽已拔出,可皮肉翻卷,泛着诡异的青灰色,像有东西在底下爬。呼吸浅得几乎看不见胸膛起伏,只有唇间偶尔溢出一声低哑的闷哼,像是从地狱深处挤出来的。
窗外风雪拍打窗纸,啪、啪、啪,像有人在外头敲门。
她闭了闭眼。眼皮刚落,脑中轰然炸开——
黄沙漫天。枷锁压肩。她跪在刑场中央,铁链拖地,哗啦作响。刘子杰立于高台,白衣胜雪,唇角微扬,像在看一场好戏。刀斧手举刀,寒光一闪——
“不——!”她猛地睁眼,冷汗顺着鬓角滑下,滴在袖口。
命烛回照。又来了。
不是幻觉。是警告。
她低头看向宇文杰伤口,那青黑纹路正沿着小臂缓缓上爬,像一条活的毒蛇。心口骤然发紧。她抽出银簪,轻轻挑开他肩甲边缘,露出创口。鼻尖凑近,轻嗅。
一股极淡的腥甜味钻入鼻腔,底下压着一丝腐草气息。
她瞳孔一缩。
“离魂引。”
三个字在舌尖滚过,冷得发颤。
前世母后暴毙当晚,她偷看过御医秘录。此毒无色无味,中者初如风寒,三日内五脏渐冷,神志涣散,七日之后,心脉自断,形同离魂。唯有皇室心头血可暂缓发作,为解药争取时间。
她指尖微微发抖,随即攥紧了手中银针匣。
门外脚步声响起,迟缓而沉重。
门被推开,太医院首座周元礼提着一盏灯笼进来。白须微颤,目光不敢与她对视。身后两名医童捧着药箱,脚步虚浮,连呼吸都放得极轻。
周元礼假意上前,伸手搭向宇文杰手腕。
南宫茹梦一把拍开他手。
“脉象如何?”
老御医身子一抖,低头:“将军伤势沉重,气血大损,需静养待诏……药方尚需斟酌,容老臣……”
“斟酌到他断气?”她冷笑出声,声音不高,却像刀刮过石面,“刘子杰许你什么?官位?银子?还是答应替你儿子脱了罪籍?让你替他杀人?”
周元礼脸色刷地惨白,扑通跪地,额头磕在青砖上:“公主明鉴!老臣不敢违诏!是刘太傅亲令,不得擅用‘九转还魂散’!此药乃御前特供,非帝旨不得启用!老臣……老臣只是奉命行事!”
“奉命?”她站起身,裙摆扫过地面,像一道暗影压来。她抬手,摘下发间凤钗,寒光一闪,抵住他咽喉。
钗尖刺破皮肤,一滴血缓缓渗出。
“我现在就以九公主之名,赐你两个选择。”她声音平静,却字字如钉,“要么,立刻开药。要么,我剜你心肝,拿去炼药。选。”
周元礼浑身发抖,牙齿咯咯作响。他抬眼,看见她眼中没有犹豫,只有死寂般的决绝。他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去年她逼赵德全交出私账时,眼神也是这样。
“药……药在……内柜铜锁……”他哆嗦着掏出钥匙。
南宫茹梦一把夺过,转身冲向药柜。铜锁打开,她抽出一只琥珀色瓷瓶,瓶身刻着“九转还魂散”四字。她拔开塞子,一股浓郁药香弥漫开来,带着淡淡的金石味。
她将药粉倒入药碗,药汤瞬间泛起幽蓝光泽,像活的一样。
但还不够。
此毒需以活血引之,才能化开药性。
她挽起左袖,抽出腰间匕首。刀锋寒光一闪,毫不犹豫划开腕内侧。
鲜血涌出,滴入药碗。
一滴、两滴、三滴……
药汤泛起细密气泡,幽蓝转为赤红,像烧红的铁水。
“公主!”流云冲进来,一眼看见她手腕鲜血直流,惊得扑上来想按住伤口。
南宫茹梦甩手挣开,声音嘶哑:“滚开!若他死,这江山我不救了!听见没有?我不救了!”
流云僵住。
她从未听过公主说这种话。不是命令,不是谋划,是近乎崩溃的呐喊。像一座山终于裂开缝隙,露出底下滚烫的岩浆。
南宫茹梦端起药碗,走到床前。她执银针七枚,按“归元七穴”逐一刺入宇文杰胸口。每扎一针,她指尖都微微发颤。最后一针落下,她唇角忽然溢出一缕血丝。
心神共振。耗损极大。
她俯身,将沾血的唇贴上他唇瓣,渡入药汤。
药液滑入他喉间。
刹那间——
玉佩突烫。
藏在她怀中的“命烛回照”猛然发烫,裂痕泛起幽红微光,嗡鸣低响,像有无数细针在颅内震动。
她眼前一黑。
意识骤然抽离。
——
她看见自己。
披枷戴锁,跪在黄沙刑场。铁链拖地,哗啦作响。刘子杰立于高台,唇角微扬。刀斧手举刀,寒光一闪。
“公主快走!”一声怒吼炸响。
宇文杰玄甲染血,冲破重围,一刀斩断押解士兵,扑至她身前。十名黑衣高手围杀而上,刀光如雪。他背对她,浴血奋战,每一刀都拼尽全力。可终究寡不敌众,一剑穿心,他踉跄跪地,回头望她一眼,嘴唇动了动,却再无声息。
刀落。
头断。
血溅三尺。
——
她又看见他。
南宫茹梦持剑挡在他身前,素衣染血,发髻散乱。她回头一笑,眼角带泪:“你说过生死与共。”
他睁大眼,想扑上去,却被铁链锁住手脚。
“茹梦——!”
——
两股记忆交织,痛楚如潮水淹没神识。她分不清哪是她的痛,哪是他的痛。心口像被人生生挖空,又灌进滚烫的铅水。
“啊——!”她猛然回神,整个人跌坐于地,双手抱头,冷汗如雨,泪如泉涌。
宇文杰剧烈咳嗽,猛然睁眼。
目光直锁她脸。
他抬起沉重手臂,一把攥住她手腕,力道大得几乎捏碎骨头。
声音沙哑破碎,像从砂石里磨出来:
“别去刑场……这次我护你。”
南宫茹梦怔住。
眼泪还在往下掉,可她已经感觉不到。她只是看着他,看着这张曾无数次出现在她梦魇里的脸,终于睁开了眼。
她一直以为,自己重生归来,只为复仇。
可此刻,她才明白,她真正怕的,不是刘子杰的阴谋,不是家族覆灭,不是断头台上那一刀。
她怕的是,他死了。
怕的是,他再也不会睁开眼,再也不会说一句“臣来迟了”。
她所有伪装的冷静、算计、狠决,在这一声低语中,彻底崩塌。
她伏在他胸前,失声痛哭。肩膀剧烈颤抖,像要把这些年压在心底的委屈、恐惧、不甘,全都哭出来。
“你终于……看见我了。”她哽咽着,手指死死抓着他染血的衣襟,“这一次……我不走了……我再也不让你一个人死。”
宇文杰抬手,颤抖地抚上她脸颊,指尖触到那道箭伤留下的血痕。他眼中翻涌着震惊、痛惜、迟来的深情,还有某种近乎荒谬的恍惚——
他活下来了。
她也活下来了。
他们……都活下来了。
流云立于门边,低头退走。
她将灯影令残片收入怀中,低声对暗处仆役下令:“传信各殿,九公主今夜亲守战将,任何人不得打扰。”\
她望一眼室内相拥的身影,轻叹:“值得。”
晨光初透窗棂,风雪渐停。
南宫茹梦欲起身添药,忽觉怀中玉佩滚烫如炭。
她取出一看——
裂痕已从中央延伸至边缘,浮现半句古篆:
**“命燃双生,逆轨者亡。”**
字迹血红,似有低语回荡耳畔,又像从她心底爬出。
她凝视玉佩,指尖轻抚那行字,嘴角却缓缓扬起。
窗外,第一缕阳光照进偏殿,落在两人交叠的手上。
她低声呢喃:“逆命又如何?只要你不死,我便敢逆天。”
檐角积雪滑落,砸向地面,碎成齑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