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角楼的风像刀子,刮过砖缝,卷着雪粒抽打在脸上。流云蜷在暗渠口,背贴冰冷石壁,呼吸凝成白雾又迅速消散。她没戴手套,手指早已冻得发僵,却仍死死按在腰间匕首上。
十二个弓手藏在灯笼后。她数过脚步声,也听出他们换气的节奏——都在等一个信号。
八骑铁蹄裹布,埋伏夹道尽头。马不嘶鸣,但鼻息沉重,压着雪地发出闷响。屋顶四名哨探执铜铃,风吹铃不动,人却一直没换岗。这不是巡夜,是围猎。
“酉时三刻围杀宇文杰。”密令上的字她已刻进脑子里。可现在三更将尽,目标未归,伏兵已有躁动。有人低声咳嗽,有人挪了脚。耐心快耗尽了。
她知道宇文杰不会走正门。那人倔,宁可绕远路旧驿道,也不愿沾半点宫宴余温。而那条道,正好穿在这张网眼里。
袖中雪鸽扑腾了一下。她抽出它,咬破指尖,在薄纸写:“西夹道伏,速避无果,茹梦被困”。血字小如蚁,却重如山。纸卷塞进竹管,绑上鸽足,她抬手一送。
雪鸽振翅升空,羽色融雪,几乎看不见。
箭破风声来得极快。
“嗖——”
黑影自屋檐掠出,短弩连发三矢。最后一箭钉入鸽身,血溅白雪。雪鸽坠落,扑腾两下,不动了。
流云瞳孔一缩,立刻缩回暗渠。不能再传信,只能自己走。
她撕下裙角布条,缠住手掌。指甲抠进砖缝,沿着排水道攀上高墙。墙头积雪厚,踩上去无声。她伏低身子,一寸寸挪向栖凰阁方向的地道入口。
风里传来脚步声,是赵德全带人巡廊。她贴墙静止,听着那老太监尖细嗓音:“陛下说了,九公主夜里惊魇,需静养,谁也不许放行。”
“是。”侍卫应声。
她冷笑。皇帝未必说过这话。但皇后印信是真的,命令就成立。刘子杰好手段,借后宫之名行囚禁之事,滴水不漏。
她终于摸到地道口,掀开石板滑入。地道潮湿阴冷,脚下是碎石与腐叶。她走得极快,拐过三个弯,推开内殿地砖,钻进栖凰阁密室。
南宫茹梦正坐在灯前。
烛火摇曳,映着她侧脸。茶盏搁在案上,杯沿还沾着一点水痕。她没说话,只是看着那盏灯,眼神沉得像井。
“茶里有安神散。”流云低声说,“轻则昏睡,重则失忆。我认得这味。”
南宫茹梦点头,端起茶盏,突然一扬手,泼在地上。茶水溅开,地面“滋”地冒起一股白烟。
“他们真当我还是那个只会哭的九公主?”她声音很轻,却像冰层裂开。
她起身,掀开地砖,取出暗匣。匣中是块铜牌,镂空雕凤,背面刻着“灯灭人亡”四字。灯影令。
门外脚步声又近了。这次是整队换防,靴声齐整,刀鞘碰地。
“奉旨,九公主夜不安神,暂禁出入,静心养息。”太监宣完话,门外落下门闩声。
南宫茹梦盯着灯影令,忽然脑中轰然炸响。
不是画面,是声音。
“公主……快走……”
一道低哑嗓音,从记忆深处爬出来。接着是铁链拖地声,人群哄笑,刀斧砍进骨头的闷响。她看见自己披枷带锁,站在黄沙刑场。刘子杰立于高台,唇角微扬。宇文杰玄甲染血,冲到阶前,伸手欲触她衣角——
刀落。
头断。
她猛然喘息,额上冷汗滑落。
命烛回照。前世法场的画面,和今夜的软禁重叠在一起。一样的封锁,一样的孤立无援,一样的步步杀机。
她抄起案上青铜香炉,狠狠砸向梁柱!
“哐——!”
炉碎,香灰四溅,火星落在灯影令上。
她盯着那块铜牌,眼中燃起火光:“既然要我沉睡,那我就点燃你们最怕的东西。”
她将灯影令投入烛火。
火焰猛地窜高,铜牌边缘开始发红。她闭眼,低喝:“灯影燃命,影线织网——流云,你在哪?”
密室角落,流云听见呼唤,立刻回应。
两人对上暗语,字字简短:
“灯灭?”\
“未灭,但将熄。”\
“谁挡?”\
“老阉赵德全。”
南宫茹梦冷笑:“那就让他带路。”
她换上流云备好的小太监粗衣,戴帽遮面。流云则扮作宫女,提灯出门引开守卫。南宫茹梦趁机从地道岔口潜出,却迎面撞上赵德全带人巡查。
火光照亮她的脸。
赵德全瞳孔一缩,立刻跪下:“公……公主恕罪!小的不知是您……”
南宫茹梦抽出银簪,抵住他咽喉:“我不杀你。但从现在起,你是我眼线。若敢泄密,明日你的私账就会出现在父皇案头。”
赵德全浑身发抖。他知道她说得出做得到。去年他贪墨宫银的事,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眼前这位表面温婉、实则心狠手稳的九公主。
“是……是……”他磕头如捣蒜。
“带路。”她收簪,“出宫。”
赵德全哆嗦着带她穿过偏巷,打开一道隐蔽角门。外头是西城废庙,积雪盈尺。流云已在等她,递上男装长袍与短刃。
她换装,黑衣束发,宛如少年郎。风吹起衣角,她望向风雪深处,低语:“这一次,换我来救你。”
此时,西夹道。
宇文杰踏雪而行,玄甲覆霜,披风染尘。他左臂绷带渗出血丝,伤口未愈,却仍按剑前行。
风中有异。
他停下脚步。
雪地上没有新脚印,说明无人经过。可檐角灯笼摆动频率不对——不是风吹,是有人躲在后面调整角度。风里还有一股极淡的铁锈味,是兵器未收鞘,血槽未清。
他按剑不动。
三声梆响。
箭雨自三面倾泻!
他拔剑格挡,剑脊震得发麻,玄甲叮当作响。一支箭擦过肩头,布料撕裂,皮肉火辣辣地疼。
“奉令缉拿通敌逆将宇文杰,就地格杀!”黑暗中传来冷喝。
宇文杰怒吼:“谁的令?可有兵符?”
对方不答。
铁骑冲锋而来,马蹄无声,刀光雪亮。
他旋身斩断两骑马腿,战马哀鸣倒地,骑兵翻滚雪中。他逼退逼近者,但右肋已被冷箭擦伤,呼吸一滞。
苦战中,剑锋崩裂!
他弃剑抽刀,背靠断墙,气息粗重。四周火把亮起,将他团团围住。十二弓手居高临下,箭尖对准他心口。
敌将立于高处,冷声道:“宇文杰,你私通北狄,罪证确凿。今日奉命行事,不必多言。”
宇文杰冷笑:“证据在哪?诏书在哪?兵符在哪?你们连个名字都不敢报,也配称奉命?”
敌将沉默片刻,挥手下令:“放箭。”
箭雨再至。
他挥刀格挡,刀身震颤,虎口裂开。一支箭射中左肩,贯穿玄甲,他踉跄跪地,血顺着甲片滴落,染红身下白雪。
他抬头,盯着敌将:“你们……不敢杀我。杀了我,就没人替你们扛通敌的罪名。”
敌将眼神一闪。
就在这时——
风中传来一声清越哨音。
《梨花调》。
七年前,他守在病中南宫茹梦床前,她烧得迷糊,却哼着这支曲子。后来他学会了,每夜吹一段,直到她退烧。
这声音,他一辈子都忘不了。
他猛然抬头。
屋顶积雪之上,一道黑影立于风雪中,披风翻飞如翼。
南宫茹梦摘下帽子,长发散落,被风吹起。她直视下方,声音清晰如刀:
“圣旨未下,我夫岂容你动!”
她从怀中掏出一卷绢书,掷向地面。
那是寿宴当晚,宇文杰递出的玉佩与她断发封存的婚书。绢面染血,飘然落地,正覆于他身前血泊之中。
四周将士震动。
有人迟疑收弓。
敌将怒喝:“放箭!格杀勿论!”
箭再次离弦。
宇文杰暴起夺弓,一箭射穿敌将咽喉。那人瞪大眼,仰面倒下。
但他左肩伤口崩裂,鲜血狂涌,终于跪倒。
南宫茹梦跃下屋顶,扑身挡在他身前。
一支流矢划过,她右颊一凉,血顺颊滑落,滴在胸前玉佩上。
那块拇指大小、通体墨黑的“命烛回照”。
玉佩本有细缝,此刻血渗入隙,竟微微发烫,裂痕中泛起幽红微光,似有低鸣嗡响。
宇文杰震惊抬头,见她满脸是血,却笑得倔强:“你说过……生死与共。”
她俯身,额抵他额,声音极轻:“因为七年前你没迟到,这一世,我也不会让你一个人死。”
远处马蹄声起,尘雪飞扬。
是玄甲营援兵。
敌军见势不妙,迅速收兵。火把一盏盏熄灭,人影退入黑暗。雪地上只留下尸体与血迹。
他挣扎欲起,她按住他肩:“别动,血流太多。”
他盯着她脸颊伤口,声音沙哑:“为何来?”
“你说呢?”她笑,眼里有泪,“我断发请婚,不是为了看你死在别人手里。”
他沉默片刻,忽然伸手,将她拉入怀中。
她没躲。
风雪中,两人相拥于血泊之间。玄甲冰冷,素衣染血,玉佩余温未散,古咒悄然苏醒。
镜头拉远。
宫墙上,流云静立雪中,手中信号烟火熄灭。她望向天际微光,轻叹:“灯影司……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