麟德殿的灯烛一盏接一盏亮起,像星子落进琉璃海。千盏金烛映在朱漆蟠龙柱上,光影晃动,仿佛龙鳞浮动。红纱垂帷被夜风轻轻掀起一角,又缓缓落下,像谁屏住了呼吸。
丝竹声起,是《万寿无疆》的调子,悠扬婉转。宫娥执羽扇缓行,裙裾扫过金砖,无声无息。酒香混着沉水香在殿中弥漫,百官举杯,笑语喧哗。皇帝半倚龙椅,眼角微皱,似有倦意。他抬手抿了一口温酒,目光扫过席间,落在南宫茹梦身上时,顿了顿。
她端坐于凤位之下,一袭赤金凤纹裙,发髻高挽,簪一支青玉步摇,垂珠轻颤。面容温婉,唇角含笑,像极了年幼时那个只会撒娇的九公主。
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袖中指尖正死死摩挲着一块冷玉——拇指大小,通体墨黑,是母后临终前塞进她掌心的“命烛回照”。
玉面刚触到皮肤,脑中便轰然炸开。
不是画面,是声音。
父皇怒拍龙案,声如惊雷:“宇文氏通敌叛国,满门抄斩!”
接着是铁链拖地的声音,惨叫,求饶,血溅白袍。
最后是一道低哑至极的嗓音,从刑场尽头传来:“臣……来迟了。”
她猛然一震,指尖松开玉佩,呼吸急促了一瞬。
前世那一日,也是寿宴。她痴望着刘子杰,满心欢喜地等着他请旨赐婚。可他没有。他只在席间举杯,温柔一笑,说:“愿陛下万寿,江山永固。”——那晚,他便向皇帝密奏,揭发宇文家私通北狄。
三日后,宇文杰之父被押赴西市,斩首示众。
而她,直到法场上看见那抹玄甲身影冲破重围,才知有人曾为她流尽最后一滴血。
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无波澜。
宴至中巡,歌舞暂歇。乐师收琴,舞姬退场。殿内稍静,只余宫漏滴答,一声一声,敲在人心上。
南宫茹梦缓缓起身。
裙裾拖地,步履沉稳。金线绣的凤凰在烛光下展翅欲飞。她一步步走向殿心,每一步都像踩在刀尖上,却又稳得惊人。
百官目光齐刷刷投来。有人疑惑,有人好奇,有人暗自揣测。
刘子杰执杯的手顿了顿,眸光微闪。他坐在文臣列席首位,月白长衫,玉带束腰,墨玉簪绾发,温润如玉。此刻他嘴角仍含笑,眼神却冷得像冬夜寒潭。
南宫茹梦撩裙跪下,动作端方,不疾不徐。
“儿臣南宫茹梦,叩请父皇,赐婚。”
满殿骤静。
连宫漏滴声都清晰可闻。
皇帝微微前倾:“赐予何人?”
她仰首,目光直指偏殿角落。
“寒州归将,宇文杰。”
“轰——”
像是冰河炸裂,殿内瞬间沸腾。
文臣交头接耳,武将神色各异。有人震惊,有人不屑,有人眼中燃起火光。刘子杰的笑容终于凝住,但只一瞬,便又化作忧色,轻轻摇头,似在叹息。
皇帝眯起眼:“你……说什么?”
“儿臣愿嫁宇文杰,求父皇赐婚。”她声音清越,一字一句,如铃击玉,“此生无悔。”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可知他在何处?”
“在偏殿末席。”她没回头,“穿玄甲,按剑,独饮不语。”
皇帝抬眼望去。
偏殿角落,宇文杰果然独坐。一身玄甲未解,披风染尘,左臂缠着绷带,手始终按在剑柄上。他没动,也没看这边,只低头饮了一口烈酒,喉结滚动。
“他不过一介客将,无爵无职,你为何要嫁?”皇帝语气沉了下来。
“因为他护过我。”她声音轻了,“七年前疫病,宫中无人敢近,是他守了我三日三夜。”
“那是职责。”皇帝打断。
“可他喂药时,会吹凉了才喂我入口。”她顿了顿,“换帕时,会避开我的眼睛。”
殿内安静下来。
连刘子杰都敛了笑意。
皇帝盯着她,忽然觉得眼前这女儿陌生得可怕。她不再是那个只会哭闹撒娇的小丫头了。她的眼神太静,静得像深井,底下却有暗流翻涌。
刘子杰缓缓起身,整了整衣袖,拱手道:“陛下,臣有话说。”
皇帝点头。
“公主金枝玉叶,嫡出尊贵,岂可轻许寒门?”他语气温和,字字如刀,“宇文将军虽有战功,然出身已没落侯府,且常年戍边,粗鄙无礼,恐难配公主尊位。”
他稍顿,压低声音,似不忍直言:“更况……近日宫中传言,公主夜夜惊梦,似中邪祟。臣忧心公主神志受扰,被人蛊惑心智……”
“啪!”
南宫茹梦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一闪。
蛊惑心智?好一个诛心之言!
前世刘子杰便是以此言构陷宇文家“勾结外敌”,诱发皇帝猜忌。今日他故技重施,想将她塑造成被武夫迷惑的昏聩公主!
她袖中手紧握玉佩,命烛回照再闪——
画面浮现:刘子杰深夜入宫,向皇帝呈上一封伪造的“边关密信”,信中称宇文杰私通北狄可汗,愿以公主为质,换十万铁骑南下。
皇帝震怒,当即下令缉拿宇文全家。
她那时还在为刘子杰亲手缝制战袍,全然不知大祸将至。
“放屁!”
一声低吼,如虎啸山林。
宇文杰站了起来。
他大步走出偏席,靴声如鼓,每一步都像踏在人心之上。玄甲冷光映着烛火,杀气四溢。他径直走到南宫茹梦身侧,单膝跪地,双手呈上一卷泛黄战报。
“臣宇文杰,十年寒州,三百二十七战,斩敌将四十九,破狄戎七部,收复失地三千余里。”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铁,“此身染血未干,不知……可够娶她?”
全场死寂。
武将中有人悄然握拳,眼中燃起火光;文臣面面相觑,无人再言。
刘子杰脸色微变,但很快恢复平静。他轻轻摇头,似在惋惜:“将军忠勇可嘉,然婚姻非儿戏。公主乃国之重器,岂能因一时冲动,毁其一生?”
“冲动?”宇文杰终于抬头,目光如刀锋刮过刘子杰的脸,“你可知她昨夜梦见断头台?你可知她掌心自刺一簪,只为清醒?你说她被蛊惑,那你告诉我——是谁在她香囊里藏情蛊符纸,妄图操控她心神?”
刘子杰瞳孔一缩。
殿内众人皆惊。
南宫茹梦冷笑:“那香囊,昨夜已烧。灰烬中有符纸残片,经宫中巫祝辨认,确为摄心之术。”
皇帝猛地站起:“此话当真?”
“儿臣愿以性命担保。”她抬头,直视父皇,“若有一字虚言,甘受天雷劈顶。”
皇帝怔住。
刘子杰缓缓后退一步,眼神阴沉如墨。他指尖轻轻扣了扣案角——三下,轻不可闻。
偏殿外,风雪扑帘。
一道黑影贴着宫墙疾行,腰间露出半张密令。
流云躲在夹道暗处,眼神一凛。
她迅速易容,抹黑脸,套上小太监粗布衣,低着头迎面走来。那黑衣仆役匆匆而过,未及细看。流云趁其不备,手指一勾,密令已入袖中,原样塞入一张空白纸条。
她退入暗巷,展开密令。
“酉时三刻,围麟德殿,拘押宇文杰,格杀勿论。”
落款为禁军副统领,但笔迹经她辨认,系刘子杰亲信伪造。
她眼神一冷,将密令藏入袖中,转身潜入西廊,准备传信。
殿内,皇帝仍未松口。
“此事重大,容后再议。”他挥袖,“都退下吧。”
“父皇。”南宫茹梦不动,仍跪地,声音平稳,“儿臣自愿弃嫡女尊位,不入宗庙族谱,只求一纸婚书。若不成,便削发为尼,长伴青灯。”
“胡闹!”皇帝拍案而起,“你是朕的女儿!岂能说出这等话!”
“若父皇不允,儿臣明日晨钟响时,便在慈恩寺山门前落发。”她缓缓抬头,从发间抽出一支素银簪——正是昨夜交给流云的那支。
她当众抬手,银光一闪。
一缕青丝飘落,如墨染雪。
她将断发掷于殿心:“此誓天地共鉴。”
满殿震惊。
皇后掩面啜泣,几位皇子神色动容。刘子杰站在原地,脸色铁青。他没想到她会走到这一步。
宇文杰抬头,深深看她一眼。
那一眼,复杂至极。
震惊、痛惜、动容、决意,还有一丝他自己都不敢认的……灼热。
他忽然伸手,从怀中掏出一枚玉佩,递到她面前。
玉佩早已磨损,边角圆润,是当年她及笄礼上,亲手赠予所有有功将士的回礼之一。
“你若真要嫁我,”他声音沙哑,“就收下它。从此,生死与共。”
她看着那枚玉佩,指尖微颤。
前世她从未见过它。他一直藏着,从未佩戴。
可现在,他当众拿出。
她伸出手,接过。
玉佩入手温润,像还带着他的体温。
“我收下了。”她轻声说,“从此,生死与共。”
皇帝望着这一幕,久久未语。
最终,他挥袖:“散宴。”
寿宴草草收场。
宫人收拾杯盘,乐师收琴退场。灯火一盏盏熄灭,麟德殿渐渐沉入黑暗。
宇文杰起身,转身离殿。
风雪扑面而来,吹乱他额前碎发。他伸手抚过胸前,触到贴身玉佩——忽然指尖一凉。
玉佩边缘,赫然裂开一道细缝。
他脚步一顿,望向栖凰阁方向,低语:“……血劫将至。”
镜头拉远。
麟德殿灯火渐熄,唯南宫茹梦独立窗前,望着风雪中那抹远去的玄甲身影。
流云无声出现,递上密令。
她接过,指尖抚过“格杀勿论”四字,唇角微扬,轻声道:“好啊,那就看看,是谁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