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五里坡那处私宅回到将军府，紫珑的脚步比来时更沉。夜风穿过廊庑，带着深秋的寒意，吹在她脸上，却吹不散心头那越来越浓的阴霾。

石勇的突然出现，不是久别重逢的惊喜，而是一道撕裂平静假象的惊雷。他知道了她的身份——西陵紫珑将军。这意味着，五年前祁连山的秘密，如同埋藏在地下的火药，已然被点燃了引线。石勇是兄弟，是曾经生死与共的结义三哥，可那是在七百多条星族性命、在四散无踪的诡异龙珠、在彻底改变的人生轨迹之前。

信任，早在血色漫过雪山的那一刻，就已经脆弱如纸。

她将石勇安置在城西那处连心腹都不知的隐秘小院，临行前，甚至不敢直视他那双似乎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三哥，这里很安全，你先在此休息。京中耳目繁杂，过几日，等风头稍缓，我再过来与你细谈。”

石勇没有多问，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点了点头。那一眼，让紫珑脊背发凉。

回到将军府，她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入后园假山下的密室。厚重的石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声息。密室中央，特制的白玉托盘上，那颗青色的龙珠静静地悬浮着，周身流转着微弱却恒定的光晕，将不大的石室映照得一片幽绿。

紫珑站在珠前，影子被拉长，扭曲地投在冰冷的石壁上。她伸出手，指尖几乎触到那微凉的光晕，又倏地收回。

“石勇手上……是否也有龙珠？”她低声自语，声音在密闭的石室里带着空洞的回响。

如果他也有，那大哥上官博、二哥不醉归、四姐柳如烟呢？他们是不是都还活着？他们手中的珠子，是否也带来了如同她这五年般无尽的折磨与窥探？石勇突然现身京城，是巧合，还是……他也被这珠子吸引而来？或者，他根本就是冲着可能拥有其他龙珠的人——包括她——而来？

昔日结义时的豪言壮语、把酒言欢的场景闪过脑海，随即被祁连山洞窟中刺目的血光、横陈的尸首、以及兄长们最后那或贪婪或惊惶的面容覆盖。她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那经年不化的郁色，已被一种更冷、更硬的东西取代。

不能让他知道茶木雪的存在。

不能让他知道星族遗孤就在这将军府内。

不能让他将任何线索，与当年的惨案、与这诡异的龙珠联系起来。

尤其……不能让他有机会，接触到风静海，接触到西陵朝堂任何一丝一毫。

秘密，必须永远是秘密。而守护秘密最彻底的方式……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念头，如同毒蛇，悄无声息地钻入心底。

她轻轻握住悬浮的龙珠，冰冷的触感顺着手臂蔓延。珠光映着她毫无表情的脸，那双曾经灼热明亮的眼眸，此刻深不见底，唯有决绝的寒光，一闪而逝。

摄政王府，书房灯火长明。

风静海搁下朱笔，揉了揉眉心。案头堆积的奏章似乎永无止境，而比这些奏章更让他心神不宁的，是蓝子介白日里那句状似无意的话。

紫珑对一个来历不明的江湖客，好得过分了。

他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涌入，带着庭院中残菊的冷香。他想起很多年前，也是这样的秋夜，那个刚学会一套新剑法的小姑娘，兴奋地非要练给他看，在月下舞得虎虎生风，额发被汗水粘在通红的脸颊上，眼睛亮得像落了所有的星星。他责备她不知爱惜身体，她却仰着脸，笑得没心没肺：“义父看我厉害不厉害？以后我可以保护你！”

保护他？后来，她确实成了他最锋利的剑，也成了……扎向他心口最深的刺。

中原两年，边关五年。整整七年光阴，他从她飞扬的眉眼神采，等到她眼中燃烧起灼人的情意与恨火，再等到如今这一片沉寂的、深不见底的寒潭。他看似放手，让她远走，不闻不问，可边境每一份有关“紫珑将军”的奏报，他都会细细看过；她每一次险死还生的战役，他都曾在无人知晓的深夜，对着地图沉默良久；她回京那日，他其实远远在城楼上看过一眼，看着那瘦削却挺直如枪的背影，穿过欢呼的人群，走向冰冷的朝堂。

他怎么会不关心？他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再去触碰那道由他自己亲手划下的、深可见骨的伤痕。

而如今，这道伤痕旁，似乎出现了另一个人。一个能让那双死水般的眼睛，重新泛起波澜——哪怕是别有所图的波澜——的人。

“紫珑……”他无声地念着这个名字，指尖在冰凉的窗棂上收紧。你到底，在隐瞒什么？那两年，你究竟经历了什么，变成了如今这副模样？

还有英国公……赵崇近来在朝堂上，动作越发频繁，言语间对小皇帝也少了许多往日的表面恭敬。陛下已年满二十，按祖制，早该亲政，可每次提及，那孩子要么顾左右而言他，要么就扯着他的袖子耍赖，说什么“有十三皇叔在，侄儿放心”。他知道，这孩子是真心依赖他，也是真的憷那繁重政务与朝堂争斗。可这份依赖，如今却成了政敌攻讦他的利器，也成了悬在帝国上空的一道阴云。

山雨欲来。而他敏锐地感觉到，紫珑的异常，燕九的出现，甚至英国公那边不同寻常的“招贤纳士”，这些看似不相关的事情之间，或许正有一张无形的网，在悄然收紧。

几日忐忑，如坐针毡。

紫珑再次来到城西小院时，是个阴沉的下午。乌云低垂，压得人喘不过气。她扣响门环，里面无人应答。轻轻一推，门竟是虚掩着的。

“三哥？”她唤了一声，声音在空落落的院子里回荡。

无人回应。

她心下一沉，闪身入内，反手关上门。屋内陈设简单，与她离开时无异，只是桌上有半盏未喝完的冷茶。石勇的随身包袱，就放在床榻一角。

一种强烈的、混合着不安与某种阴暗期许的冲动攫住了她。她几乎没怎么犹豫，快步走到床边，伸手便去解那包袱。粗布包袱皮里，不过是几件换洗衣物和一些散碎银两。她快速翻检，手指触到衣物下一处硬物。

心跳骤然加速。她将那东西抽出——是一个扁平的、毫不起眼的旧皮囊。解开系绳，往里一看。

幽蓝色的光芒，瞬间盈满了她的视线。

一颗龙珠。湛蓝如最深邃的海水，静静地躺在皮囊底部，光华流转，与她怀中那颗青色龙珠的感应遥相呼应，发出低低的、只有她能感受到的嗡鸣。

果然！他果然有！

紫珑眼中厉色一闪，毫不迟疑，伸手就去抓那颗蓝色龙珠。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到珠身的刹那，一个低沉而冰冷的声音，自身后门口响起：

“五妹，你干什么？”

紫珑动作猛地一僵，血液似乎在这一瞬间冻结。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身。

石勇不知何时已回来，正站在门口，高大的身躯堵住了光线，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眼睛，锐利如刀，死死盯着她手中敞开的皮囊，以及里面那抹无法忽视的幽蓝。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只有两颗龙珠之间那无形的共鸣，在死寂中嗡嗡作响，刺激着彼此的神经。

没有解释，没有迂回。在看到石勇眼神的刹那，紫珑就知道，一切伪装都已无用。他知道她发现了，她也知道他明白了。

下一刻，紫珑动了！她不是辩解，不是后退，而是将手中的蓝色龙珠猛地攥紧，另一只手已如电般拔出了腰间软剑，剑光如练，直刺石勇面门！目标明确——夺珠，灭口！

石勇显然没料到她说动手就动手，且一出手就是杀招！他骇然暴退，险险避开这凌厉一击，原先沉静的脸上终于裂开震惊与怒意：“紫珑！你！”

“把珠子给我！”紫珑的声音冷得像三九天的冰，手下剑招却狠辣连绵，全是战场搏杀锻炼出的、一招致命的狠戾，再无半分昔日结义兄妹的情分。她不能让他带着这颗珠子离开，不能让他有说出任何秘密的可能！

“原来你也想要龙珠！”石勇又惊又怒，挥动一双肉掌，掌风刚猛，堪堪抵挡。他武功走的是沉稳雄浑的路子，大开大合，在这狭小室内本就不便，更兼失了先机，而紫珑的剑法则是在边关尸山血海中磨砺出的杀人技，诡诈狠绝，招招直奔要害。

短短数息，石勇身上已添了几道血口。他眼中怒意更盛，却也闪过一丝恍然与悲哀：“老五！你为了这东西，连兄妹情分都不顾了吗？！当年祁连山……”

“闭嘴！”听到“祁连山”三字，紫珑眼中最后一丝犹豫也彻底湮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疯狂的决绝。她不能让他说下去！剑势陡然再变，更加迅疾无情，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石勇内力深厚，但失了先手，又心存惊疑，一时被逼得手忙脚乱。一个不慎，被紫珑剑尖挑中手腕，他吃痛之下，掌力一滞。紫珑觑准空档，合身扑上，不再是夺珠，而是——杀招直取咽喉！

“你……”石勇目眦欲裂，只来得及说出一个字。

剑锋，毫无阻碍地，没入了他粗壮的脖颈。

鲜血，喷溅而出，温热粘腻，有几滴甚至溅到了紫珑冰冷的脸上。

石勇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死死盯着眼前这张熟悉又陌生的、沾着自己鲜血的脸庞，喉间发出“咯咯”的声响，庞大的身躯晃了晃，重重向后倒去，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世界，瞬间安静了。

只有两颗龙珠，一青一蓝，在紫珑紧握的手中，在石勇兀自微温的掌心旁，幽幽地发着光。那光芒交织，映着满地的鲜血，和紫珑苍白如纸、没有一丝表情的脸。

她站在原地，握着染血的剑，手指因为过度用力而骨节发白，微微颤抖。她看着石勇逐渐涣散的瞳孔，看着他脖间汩汩涌出的、迅速漫开的猩红。

没有恐惧，没有悲伤，甚至没有杀人后的剧烈情绪波动。只有一片空洞的、冰冷的麻木，以及一种……尘埃落定般的、绝望的平静。

她缓缓蹲下身，用染血的手，费力地从石勇另一只紧握成拳的手里，抠出了那颗蓝色的龙珠。入手冰凉，和她的体温一样。

然后，她将两颗珠子并排放在地上，就放在石勇逐渐失去温度的脸旁。青与蓝的光华，温柔地笼罩着死者凝固着震惊与愤怒的面容，构成一幅诡异到极点的画面。

“对不起，三哥。”她低声说，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磨过石头，“你知道的太多了……我，不能冒任何险。”

她扯过床单，面无表情地擦拭着剑上和手上的血迹。动作机械，一丝不苟。然后，她将两颗龙珠小心收好，塞进最贴身的暗袋。那里，如今有了两颗冰冷的存在，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口。

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充斥着血腥气的小屋，和地上那具曾经叫“石勇”、是她三哥的尸体。紫珑转身，推开门，走进了外面阴沉沉的天色里。

风卷着尘土和枯叶刮过空寂的小巷。她低着头，慢慢走着，背脊依旧挺直，仿佛只是完成了一项再平常不过的任务。

只是那背影，在铅灰色的天空下，显得格外孤绝，也格外……冰冷。像一柄彻底失去了温度、只余杀意的剑，缓缓归入鞘中，将所有的血腥、罪孽与那一声无人听见的“对不起”，一同封存。

而两颗龙珠在她怀中，隔着衣料，依旧散发着幽幽的、恒定的微光，仿佛两只沉默的眼睛，凝视着这一切。

珠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