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消失了,像一颗水珠蒸发在京城这个巨大的、喧嚣的池塘里,没有激起半点涟漪。一个外来的镖师,一个无根浮萍般的江湖客,他的来去,无人关心。紫珑处理得很干净,那处城西小院本就偏僻,她用了三天时间,分次将一切痕迹抹去,连地砖缝隙里的血渍都用药水仔细涤净。尸体沉入了城外乱葬岗最污秽的深处,与无名白骨为伴,很快就会被野狗或时光吞噬。
唯一留下的,是那颗幽蓝色的龙珠,以及紫珑心底又一道无法磨灭的、冰冷的裂痕。
密室里,两颗龙珠——青与蓝——静静悬浮在特制的白玉托盘上方,距离约莫一尺。它们不再像之前那样只是安静发光,而是缓缓地、以一种玄妙的轨迹彼此绕行,仿佛两颗微缩的星辰在运行。青色的光晕与蓝色的光晕交融,衍生出一种更柔和、更朦胧的淡淡紫色光华,将整个石室笼罩其中。
紫珑盘膝坐在珠前,闭上了眼睛。
奇异的感受发生了。当那交融的光华笼罩她时,多年来如同跗骨之蛆的、混杂着血腥噩梦与情伤剧痛的煎熬,似乎被一股清凉温和的力量缓缓涤荡。祁连山尸横遍野的景象依然清晰,但想起来时,那股窒息的罪恶感和灭顶的悲伤,不再像以前那样尖锐到足以撕裂她的神魂。它们还在,却仿佛隔了一层柔光织就的纱,变得可以承受,甚至可以冷静地去审视、去分析。
更让她心惊的是,对风静海那份深入骨髓的、混合着爱恋、怨恨、愧疚与绝望的复杂情感,也悄然发生了变化。心口那处被一剑贯穿的旧伤疤,似乎不再时时灼痛。想起他时,仍有绵密的涩意,但那种足以让她在午夜惊醒、冷汗涔涔的剧痛,减轻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漠然的、带着疲惫的平静。
仿佛龙珠的光,不仅照亮了黑暗,也……冰封了过于灼热的情感。
她说不清这是好是坏。罪恶感稍减,痛楚稍缓,这曾是她梦寐以求的解脱。可这种“解脱”来得如此诡异,依托于这两颗沾满血腥与秘密的珠子,又让她心底升起一股寒意。但眼下,她别无选择。这微弱的“平静”,是她能继续走下去、守住秘密、保护雪儿的唯一支撑。
她开始更频繁地接触燕九。一方面是为了更好地掌控他的动向,确保他远离真相;另一方面,在燕九身边,在他那纯粹而炽烈的复仇之火旁,她反而能奇异地感到一丝“洁净”。他的仇恨目标明确,他的痛苦坦荡直接,不像她,背负着无法言说的罪孽,在爱与愧、忠与罪之间撕扯。和他在一起,听他讲述家族如何被屠戮,听他发誓要手刃仇人,她只需扮演一个同样“苦大仇深”、仗义相助的伙伴即可。这角色简单,甚至让她有种扭曲的、短暂喘息的感觉。
燕九显然对这位“紫珑妹子”越发信任和亲近。他冷硬的外表下,那颗被仇恨烧灼的心也需要慰藉。紫珑的陪伴、倾听、以及那些“恰到好处”的帮助,让他将她视为了这冷漠世间难得的温暖和依靠。他甚至开始向她吐露一些更深的疑虑,关于当年凶手可能遗留的线索,关于某些看似无关的京城动向。
紫珑每次都听得“认真”,给出“建议”,巧妙地将他的视线引向歧途,同时,也将他更紧地绑在自己身边。
这些,自然没有逃过风静海的眼睛。或者说,没有逃过他刻意安排、却又不想承认自己是在刻意留意的视线。
“紫珑将军今日又去了西市燕回镖局,与燕九总镖头一同用了午膳,相谈约一个时辰。”
“燕九近日在暗中打探五年前西北几桩无头公案,紫珑将军似在协助其梳理线索。”
“将军离了镖局后,独自在城西一带逗留片刻,方向……似是往更僻静处去了。”
一条条简短的禀报,通过不同渠道,汇聚到摄政王书房的案头。风静海处理着堆积如山的政务,听着各部官员的奏议,在朝堂上与英国公赵崇针锋相对,神色永远平静无波,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
只有他自己知道,每当听到“紫珑”与“燕九”这两个名字连在一起时,心底那丝细微的、却无法忽略的窒闷与焦躁。像是有根极细的针,在看不见的地方,时不时刺一下。
他告诉自己,这是出于对朝廷大将、尤其是一位手握兵权的将军,与来历不明之人过从甚密的合理关切。他告诉自己,燕九身负血仇,背景模糊,出现在京城本就蹊跷,紫珑与其纠缠过深,恐生事端。他告诉自己,他只是在履行摄政王的职责,确保京城安宁,确保……她不会行差踏错。
然而,当又一次听到紫珑为燕九的一条“线索”亲自奔波,甚至动用了某些军中旧关系时,那根针,变成了细细的火焰,灼烧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
他放下手中那份关于南涝的奏折,指尖在光滑的紫檀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两下。
不能再等了。
他必须知道,这个燕九,究竟是何方神圣。也必须知道,紫珑到底在做什么,或者说,她与这个燕九之间,究竟是怎样一种关系。
“备车。”他站起身,声音平淡,听不出任何情绪,“去西市,燕回镖局。”
没有知会紫珑,没有大张旗鼓。他只带了最信任的贴身侍卫铁卫,换了身寻常的紫色锦袍,乘着一辆不起眼的青篷马车,便出了王府。
他要去会一会这个,能让紫珑倾力相助、甚至似乎能让她那死水般的心湖,重新泛起涟漪的男人。
西市一如既往的喧嚣。燕回镖局的招牌在众多店铺中并不算特别醒目,但门口车马往来,可见生意不错。
风静海下车,抬眼看了看那招牌,举步而入。铁卫沉默地跟在身后半步,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
镖局前堂颇为宽敞,几个镖师打扮的汉子正在整理兵器,或低声交谈。见到风静海进来,虽衣着看似寻常,但那通身的气度与久居上位的威严,还是让堂内微微一静。一个机灵的趟子手连忙迎上来:“这位爷,您是有镖要托,还是……”
“我找你们燕总镖头。”风静海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趟子手犹豫了一下:“总镖头他……正在后面见客,不知爷您是……”
“故人。”风静海吐出两个字,目光已越过他,投向通往后院的月亮门。他隐约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其中一个清冷中带着些许……温和的女声,他绝不会听错。
是紫珑。
几乎在风静海目光投去的同时,后院的声音也停了。随即,脚步声响起,两道人影前一后从月亮门走了出来。
前面的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身材高大,面容棱角分明,眉眼间带着江湖风霜刻下的冷硬痕迹,尤其是一双眼睛,锐利有神,却又沉淀着浓得化不开的郁色与戾气。正是燕九。
而他身后半步,随着走出的,正是紫珑。她今日未着戎装,只是一身简单的黛青色衣裙,长发利落束起,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种在面对外人时惯有的冰冷疏离,此刻却淡了许多,甚至在与燕九一同走出时,目光还下意识地在他侧脸上停留了一瞬,带着一种风静海许久未曾见过的、近乎“关切”的专注。
然后,紫珑的目光,也看到了前堂中负手而立的风静海。
一瞬间,她脸上那细微的、因燕九而起的柔和,如同被寒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错愕,随即迅速沉凝为冰封般的平静,甚至比平日更冷、更硬。她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走上前,与燕九并肩站定,目光平静地迎向风静海,微微颔首:
“王爷。”
燕九显然也认出了来者是谁。在这京城,能有这般气度,又能被紫珑称为“王爷”的年轻男子,除了那位权倾朝野的摄政王,不做第二人想。他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和警惕,但很快被江湖人的圆滑掩盖,抱拳行礼,姿态不卑不亢:“草民燕九,见过王爷。不知王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还望恕罪。”他话是对风静海说,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向身侧的紫珑,似乎在观察她的反应。
风静海将这一切尽收眼底。
他看到了紫珑在见到他瞬间的神色变化,看到了她与燕九之间那种自然而然的并肩而立,看到了燕九眼中对紫珑那下意识的、隐藏的关注。一种极其陌生、极其不舒服的感觉,细细密密地涌上心头,被他脸上完美的平静面具牢牢压住。
“燕总镖头不必多礼。”风静海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目光却落在紫珑身上,深邃难辨,“本王路过西市,听闻燕回镖局信誉卓著,镖头更是位义薄云天的豪杰,特来一见。倒是巧,紫珑将军也在。”
他语气平淡,仿佛真的只是偶遇。但“巧”这个字,在此时此地,由他说出来,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紫珑袖中的手指微微蜷缩了一下。她太了解风静海了,他绝不是一个会“路过”西市镖局的人。他为何而来,目的不言而喻。是蓝子介?还是他自己……终究是起了疑心?
“是,”她简短地回答,声音没有波澜,“燕大哥于我有相助之义,近日正有些江湖事请教。”她将关系定位在“江湖相助”与“请教”上,划清界限。
燕九连忙道:“王爷言重了,紫珑将军巾帼豪杰,是草民高攀了。不知王爷此来,是有镖物需托付,还是……”
“并无要事。”风静海打断他,目光终于从紫珑身上移开,重新落在燕九脸上,那目光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锐利,缓缓扫过燕九的眉眼、身形、乃至他腰间佩刀的样式,“只是听闻燕总镖头来自西北,身负血仇,矢志寻凶,此等孝义,令人感佩。不知仇家可有线索?若需官府协助,本王或可略尽绵力。”
他问得随意,仿佛只是寻常的关怀。但紫珑的心,却骤然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能感觉到燕九身体瞬间的紧绷。
燕九眼底的郁色更深了些,抱拳道:“多谢王爷关怀。只是些陈年旧怨,江湖事江湖了,不敢劳烦王爷与官府。草民自行查访便是。”
“原来如此。”风静海微微颔首,不再追问,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他的目光再次转向紫珑,语气依旧是那种听不出情绪的平淡,“紫珑将军既有事,本王便不打扰了。只是将军身系边关重责,京中事务,还当有所分寸。”
这话,听着是上司对下属的寻常提醒,但落在紫珑耳中,却字字如针。他在提醒她的身份,她的职责,也是在……警告。
“末将明白,谢王爷提点。”紫珑垂眸,掩去眼中所有情绪。
风静海又看了她一眼,那一眼很深,仿佛要透过她冰冷的外表,看到内里究竟藏着怎样的秘密与……改变。然后,他不再多言,对燕九略一颔首,便转身,带着铁卫,如来时一般,从容地离开了燕回镖局。
马车驶离喧嚣的西市。车厢内,风静海闭目靠坐在软垫上,脸上那完美的平静终于出现一丝裂痕,眉心几不可察地蹙起。
那个燕九……绝非普通镖师。他身上的戾气与沉郁,绝非寻常家仇所能解释。而紫珑看他的眼神……尽管她掩饰得极好,但那一闪而过的专注,以及下意识并肩而立的姿态,却骗不了人。
他们之间,绝非简单的“江湖相助”。
紫珑,你到底……在做什么?和这样一个危险的男人搅在一起,你究竟想隐瞒什么?
而更让风静海心底发沉的是,在燕九身上,他隐约感到了一丝极淡的、难以言喻的违和感。那并非源于仇怨,而更像是……某种被刻意压抑的、更深层的东西。
马车辘辘,驶向森严的王府。车窗外,京城秋意已深,乌云再次汇聚,预示着另一场风雨的来临。
镖局内,直到风静海的马车消失在街角,紫珑紧绷的脊背才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丝。但心头的巨石,却压得更沉了。
燕九转向她,眉头紧锁,压低声音:“紫珑妹子,摄政王他……为何会突然来此?他方才的话……”他并不傻,风静海那看似随意的询问,实则绵里藏针。
紫珑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风静海的突然出现,打乱了她所有的步骤。但眼下,稳住燕九更重要。
“无妨。”她摇头,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静,“王爷……或许是听说了你寻仇之事,出于谨慎,前来查看。毕竟我与他……有些旧谊,他大概是不愿我卷入过深。”她找了个勉强说得通的理由,心中却知,以风静海的敏锐,此事绝不会就此了结。
“旧谊?”燕九敏锐地捕捉到这个词,看着紫珑瞬间又恢复冰冷的脸,识趣地没有再问下去,只是道,“此人深不可测,妹子还需小心。”
“我知道。”紫珑点头,目光投向门外车水马龙的街道,那里早已没有风静海马车的踪影,但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道深沉探究的视线。她必须加快动作了,必须在风静海查出更多之前,在燕九真的触及核心秘密之前,解决这一切。
而怀中的两颗龙珠,隔着衣料,传来恒定微凉的温度,仿佛在无声地催促,又仿佛在冷漠地注视着,她这越陷越深、无法回头的棋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