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下到傍晚才停。
苏晚把咖啡馆的卷闸门拉下一半，留了道透气的缝隙。暖黄的灯光从缝隙里漏出去，在积了雪的人行道上投下一小片光晕。
她坐在靠窗的位置，面前摊着一本素描本，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没有落下。桌上的曼特宁早就凉透了，杯底沉着一圈深褐色的渍痕，像一道洗不掉的印子。
手机在吧台那边震动起来，屏幕亮着，是闺蜜林溪发来的消息：“晚晚，我刚结束加班，过来蹭杯热可可啊？”
苏晚回了个“好”，指尖在屏幕上停留片刻，终究还是没提下午陆则言来过的事。有些情绪，像埋在雪地里的种子，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更遑论与人言说。
林溪来得很快，裹着一身寒气冲进店里，搓着冻得发红的手嚷嚷：“我的天，外面快冻成冰窖了！还是你这儿暖和。”她一眼瞥见苏晚面前的素描本，凑过去看了看，“又在发呆？这页都快被你盯出洞了。”
苏晚合上素描本，笑了笑：“刚在想点事情。”
“想什么呢？”林溪捧着苏晚递过来的热可可，吸了一大口，满足地喟叹一声，“是不是又在想……过去的事？”
苏晚的动作顿了顿。林溪是她从高中就认识的死党，当年她和陆则言那些没说破的心思，林溪看得比谁都清楚。
“没有。”苏晚避开她的目光，起身去煮热可可，“就是在想明天进什么豆子。”
林溪撇撇嘴，显然不信，但也没再追问。她环顾了一圈店里的陈设，目光落在墙上那张素描上，语气忽然软下来：“晚晚，都七年了，你这画还挂着呢？”
苏晚背对着她，正在往杯子里加牛奶的手微微一颤，温热的液体溅在虎口上，带来一阵轻微的灼痛。她没回头，声音听不出情绪：“挂习惯了，懒得摘。”
“什么习惯啊，明明就是……”林溪的话没说完，就被门口的风铃声打断了。
进来的是个穿着校服的小姑娘，怯生生地说：“姐姐，我想买一杯热牛奶。”
苏晚收敛起心绪，笑着应了声“好”，转身去准备。林溪看着她忙碌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小姑娘捧着热牛奶离开时，林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从包里掏出一个牛皮纸信封递给苏晚：“对了，下午我去你家帮你拿东西，在书架最顶层找到的。看邮戳，是七年前的，好像一直没拆。”
苏晚接过信封，指尖触到粗糙的纸页，心里猛地一跳。信封上的字迹她认得，是陆则言的。笔锋凌厉，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却又在收笔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
七年前……
她忽然想起高考结束后那个混乱的夏天。填报志愿的截止日期越来越近，她每天都在等陆则言的消息，可他的电话始终打不通，去他家找，也总被他妈妈以“则言在复习”为由挡在门外。
后来，她在父母的坚持下，填了南方那所美术学院。收到录取通知书那天，她去了他家楼下，想跟他说一声，却只看到他妈妈抱着一个纸箱出来，说是陆则言要去国外读大学了，东西太多，先清理一部分。
她当时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站在原地，看着那个印着国外大学标志的纸箱，眼泪怎么也忍不住。原来他说的“同一所城市”，从来都只是说说而已。
这封信，大概就是那个时候寄来的吧。她居然……一直没拆。
苏晚捏着信封的手指关节泛白，信封很薄，能隐约感觉到里面只有一张纸。她几乎能想象出陆则言在纸上写了些什么，或许是解释，或许是告别，又或许，只是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
可这些，现在还有意义吗？
“你打算拆吗？”林溪小心翼翼地问。
苏晚把信封塞进围裙口袋里，指尖传来纸张硌着的触感，像一颗细小的石子，硌得人心头发慌。她摇摇头：“算了，都过去了。”
林溪还想说什么，手机响了，是工作电话，她接起来应了几句，挂了电话一脸歉意：“晚晚，我得回去了，临时有个急件要处理。”
送走林溪，店里又恢复了安静。苏晚坐在吧台后，口袋里的信封像有重量似的，坠得她心口发沉。
她终究还是没忍住，把信封掏了出来。借着灯光，她仔细看着信封上的邮戳，日期是她去南方报道的前一天。
原来，他终究还是寄了信的。只是那时她已经收拾好行李，住在外婆家，这封信便被遗落在了旧宅的书架上，一躺就是七年。
指尖在封口处摩挲了很久，那层薄薄的胶水早就干透了，轻轻一撕就能撕开。可苏晚的心跳得厉害，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她怕。
怕信里的内容会推翻她这七年的坚持，怕那些被她归结为“背叛”的过往，其实另有隐情。更怕……自己会因此，再次陷入那段早已结束的牵绊里。
最终，她还是把信重新塞回口袋，像藏起一个滚烫的秘密。
关店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苏晚锁好门，踩着厚厚的积雪往家走。路灯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地投在雪地上。
经过一个街角时，她忽然看到一辆熟悉的黑色轿车停在路边。车窗贴着深色的膜，看不清里面的人。但那车型，那车牌号的前几位，苏晚记得很清楚——下午陆则言坐的，就是这辆车。
她的脚步顿住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他还没走？是在等谁？
就在这时，轿车的车门打开了。下来的人穿着黑色大衣，身形挺拔，正是陆则言。
他似乎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她，愣了一下，随即朝她走了过来。路灯的光落在他脸上，能看到他眼底深处翻涌的情绪，不再是下午那般冰冷，反而带着一丝……疲惫和挣扎。
“苏晚。”他开口，声音比下午更低哑了些，“这么晚才下班？”
苏晚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距离，语气疏离：“嗯。陆先生还没走？”
陆则言的目光落在她攥着口袋的手上，那里鼓鼓囊囊的，显然藏着东西。他沉默了几秒，忽然问：“你……收到信了吗？”
苏晚猛地抬起头，眼里满是震惊。他怎么知道……
陆则言看着她的反应，眼底掠过一丝了然，随即涌上浓浓的苦涩：“我当年寄了信给你，地址是你家。后来去问，你妈妈说你已经走了，信可能没收到。这些年，我一直……”
他的话没说完，却像一道惊雷在苏晚耳边炸开。原来他知道信没送到，原来他这些年……一直都知道。
口袋里的信封仿佛瞬间有了温度，烫得她手心发热。那些被她刻意忽略的疑问，那些午夜梦回时隐隐的不甘，在这一刻汹涌而上。
她张了张嘴，想问他信里写了什么，想问他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话到嘴边，却变成了一句冰冷的：“陆先生，都过去了。那封信，收没收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说完，她绕过他，几乎是逃也似的往家的方向走。高跟鞋踩在雪地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她没有回头，自然也没看到，陆则言站在原地，望着她的背影，直到那抹纤细的身影消失在楼道口，才缓缓抬起手，捂住了自己的脸。
他指缝间漏出的气息，带着浓重的疲惫和……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
雪又开始下了，细小的雪花落在他的肩头，很快积起薄薄一层，像给他镀上了一层苍白的霜。
有些未了的事，像这反复落下的雪，以为早已停了，却总在不经意间，再次将整个世界覆盖。而那封迟到了七年的信，终究还是成了横亘在他们之间，一道无法绕开的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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