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同一捧缓慢倾倒的金沙，无声地渗透进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它爬上凌乱床单的褶皱，淌过地板上凝结的水渍，最终落在斯野低垂的侧脸上，为他苍白的皮肤镀上一层脆弱的暖色。

江格手中的绷带已经缠好，一个不甚规整的结扣在他手臂靠近手肘的位置。

消毒药水的气味混合着浴室残留的潮湿水汽，在渐渐明亮的房间里弥漫。

她做完这一切，收回手，指尖还残留着药水的微凉和他皮肤冰冷的触感。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不是那种紧绷的、充满防备的沉默，而是一种被刚才的崩溃和坦诚抽空了所有力气的虚脱。

斯野依旧垂着头，湿透的墨蓝色发丝一缕缕贴在额角和颈侧，水珠沿着发梢滴落，在浴巾上晕开更深的湿痕。

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微微发抖，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情绪尚未完全平复。

江格看着他，这个不久前还让她恐惧到想要逃离的男人，此刻像一只被暴雨淋透、缩在角落瑟瑟发抖的大型犬，浑身写满了狼狈与脆弱。

她刚才脱口而出的“不脏”，此刻在她自己心里回响，带着一种陌生的、近乎温柔的重量。

她站起身，想去给他拿条干毛巾，或者至少倒杯热水。

刚转过半个身子，手腕忽然被一只冰冷、潮湿、却异常用力的手攥住。

力道很大，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紧握，却又在察觉她身体微僵的瞬间，下意识地放松了些许，指节却依旧固执地圈着她的腕骨，不肯放开。

江格回头。

斯野依旧没有抬头，只是抓着她手腕的手指在轻微地颤抖。

他的呼吸很重，胸口在湿透的浴巾下起伏不定。

“……别走。”他嘶哑地吐出两个字，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却带着一种孩子般的、毫无掩饰的祈求。

江格的心像是被那两个字轻轻掐了一下，泛起一阵细密的酸涩。

她没有挣脱，也没有动，只是站在那里，任由他抓着。

晨光落在两人相连的手腕上，勾勒出他指节嶙峋的形状和用力到泛白的指尖。

然后，毫无预兆地，斯野忽然用力一拉——

江格猝不及防，身体失去平衡，向前踉跄一步，跌坐在床边。

几乎是同时，一双冰冷的手臂猛地环住了她的腰，一股混杂着冷水、血腥和淡淡雪松气息的湿冷怀抱，将她整个包裹住。

斯野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

他的动作又快又急，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不顾一切的力道，仿佛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唯一的浮木。

湿透的头发蹭着她的皮肤，冰冷的水汽和着他滚烫急促的呼吸，一下下喷洒在她敏感的颈侧。

江格浑身僵住，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停止了流动。

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危险，理智在疯狂地拉响警报。

拥抱，太过亲密的距离，尤其对这个刚刚展现出可怕一面和危险过去的男人。

她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颤抖，透过湿冷的浴巾和单薄的衣衫，清晰地传递过来。

那不是攻击性的，而是某种更深的、源自内部的动荡。

他的手臂收得很紧，勒得她有些呼吸不畅，可同时，她又能感觉到那紧绷的肌肉下，透出一种奇异的……依赖。

“姐姐……”

闷闷的声音从她颈窝处传来，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尚未消散的颤抖。

“你身上的味道……”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夹杂着一种近乎痛苦的餍足，“……能让我安静。”

他的嘴唇几乎贴着她的皮肤，温热的气息伴随着话语，引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江格僵硬的脖颈微微动了动，想要拉开一点距离，却感觉到环在她腰上的手臂瞬间收得更紧。

“就一会儿……”他低声哀求，声音破碎，“求你了……就一会儿……”

那语气里的卑微和脆弱，像一根细针，猝不及防地刺穿了江格所有筑起的防御。

她想起浴室墙角他蜷缩自残的样子，想起他眼中那片自我厌弃的黑暗，想起他断断续续说出的、关于十二岁开始的梦魇。

恐惧还在，像背景里挥之不去的低鸣。

但另一种更柔软、更复杂的情绪，却悄然覆盖了上来。

那是一种混杂着怜悯、困惑、无力感，和一丝……或许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被需要的触动。

她的身体依旧僵硬，手臂垂在身侧，没有回应这个拥抱。

但她也没有推开。

她就这样坐着，任由他将潮湿冰冷的重量倚靠在自己身上，任由他滚烫的呼吸和颤抖的躯体，在她颈窝处寻求着一份病态的、却无比真实的慰藉。

晨光越来越亮，房间里的阴影被驱逐一空。

地板上水渍的反光有些刺眼。

远处传来城市苏醒的声音，车辆驶过，隐约的人声，新的一天正在窗外喧嚣地展开。

而在这个静谧得只剩下呼吸声的房间里，时间仿佛被拉长、凝固。

江格能清晰地感受到斯野身体的每一丝变化——他最初的剧烈颤抖渐渐平复，紧勒着她的手臂慢慢放松了一些，虽然依旧没有松开。

埋在她颈间的呼吸从急促混乱，逐渐变得绵长、平稳，甚至带上了一点昏昏欲睡的沉滞。

他好像……真的安静下来了。

这个认知让江格的心绪更加复杂。

她的气味，她的存在，竟然真的对他有如此强大的、近乎药物的镇定作用。

这究竟是幸，还是更深的不幸？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江格的半边身体都有些发麻，颈侧的皮肤因为他持续的呼吸而变得温热潮湿。

斯野忽然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带着十二万分的不舍，将脸从她颈窝里抬起来。

江格下意识地垂下眼，对上了他的视线。

那双蓝色的眼睛，经过泪水和冷水的洗礼，此刻清澈得惊人，却又带着一种透支后的空洞和疲惫。

血丝尚未完全褪去，眼下的青黑在晨光下无所遁形。

他看着她，眼神里没有了之前的狂躁或阴冷，也没有了那种偏执的占有欲，只剩下一种茫然的、小心翼翼的依赖，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怕被嫌弃的怯意。

“……对不起。”他哑声说，嘴唇干裂起皮，“我……又失控了。”

他的手指松开了她的腰，有些无措地放在自己身侧，指尖微微蜷缩着，仿佛不知道该如何安放。

那个在巷弄里让人下跪、在电话里冷静下达指令、在黑暗中偏执守候的斯野消失了，眼前只剩下一个刚刚经历了一场内部战争、伤痕累累、不知所措的二十岁青年。

江格看着他这副样子，喉咙里像是堵了团棉花。

她移开视线，目光落在他重新包扎过的手臂上，白色的绷带下，隐约透出药水的黄色和一点点渗出的淡红。

“你的伤，”她开口，声音也有些干涩，“需要重新处理。而且你浑身湿透了，会着凉。”

她站起身，走向浴室。

这次，斯野没有再拉住她。

她捡起地上那条湿透的浴巾，从架子上拿了新的、干燥柔软的毛巾，又找到酒店的浴袍。

走回床边，她把浴袍和干毛巾递给他。

“把湿衣服换下来。”她的语气恢复了平静，甚至带着点不容置疑，“我去看看有没有退烧药或者预防感冒的。”

斯野接过东西，手指碰到她的指尖，很轻地颤了一下。他低着头，没有看她，只是闷闷地“嗯”了一声。

江格转身去翻找医药箱和房间里的备品柜，刻意制造出一些声响，给他留出换衣服的空间。

她能听见身后窸窸窣窣的布料摩擦声，还有他偶尔因为牵动伤口而发出的、极其轻微的抽气声。

当她拿着一盒感冒冲剂和一杯温水走回来时，斯野已经换上了白色的浴袍。

浴袍有些宽大，衬得他身形更加清瘦。

他坐在床沿，湿发用干毛巾胡乱擦过，依旧有些凌乱地搭在额前。

他正低头看着自己手臂上的绷带，眼神有些空茫。

江格把水杯和冲剂放在床头柜上。“把这个喝了。”

斯野顺从地端起水杯，另一只手去拿冲剂袋子，动作却因为左臂的不便而显得有些笨拙。

他试图用牙齿去撕包装，试了几次没成功。

江格看着他微微蹙起的眉头和那点不易察觉的焦躁，在心里无声地叹了口气。

她走过去，拿过他手里的冲剂袋子，利落地撕开，将粉末倒进他端着的水杯里。

“搅匀。”她说。

斯野用勺子慢慢搅动着，目光却一直追随着她的动作。

等她转身想去收拾一下凌乱的浴室时，他忽然开口：“……你会告诉别人吗？”

江格脚步一顿，没有回头。“告诉别人什么？”

“……刚才的事。我的……病。”他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紧绷的试探。

江格沉默了几秒。

晨光从她身后照来，在地板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那是你的隐私。”她最终说道，语气平淡，“我没兴趣到处说。”

身后传来一声几不可闻的、如释重负的呼气声。

江格走进浴室，关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才允许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

镜子里的人脸色依旧苍白，眼下也有淡淡的阴影。

颈侧那块被他呼吸浸润过的皮肤，仿佛还残留着异样的温度和触感。

她拧开水龙头，用冷水泼了泼脸。

冰冷的感觉让她混乱的思绪稍微清晰了一些。

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彻底改变了。

那道门被她撞开，她看到了他最不堪、最脆弱、也最真实的一面。

而他那个绝望的拥抱和依赖的低语，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她心底某个一直紧锁的盒子。

恐惧和危险依旧如影随形。

但此刻，那恐惧里，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怜悯，困惑，一种沉甸甸的责任感，或许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无法定义的心软。

她擦干脸，看着镜中自己疲惫却异常清醒的眼睛。

走出去，就意味着要面对一个更加复杂、更加不可预测的斯野，和一段注定更加纠缠难解的关系。

可她知道，从她默许那个拥抱开始，或者说，从她撞开浴室门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经没有了退出的选项。

她拧开门把手，走了出去。

房间外，斯野已经喝完了冲剂，水杯放在一边。

他依旧坐在床沿，听见声音抬起头看她。

浴袍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清晰的锁骨和一小片胸膛的皮肤，上面似乎还有些未愈的旧伤痕，颜色浅淡，却依稀可辨。

晨光落在他身上，为他周身镀上一层柔和的浅金色。

那双蓝色的眼睛安静地望着她，里面翻涌着许多未言明的情绪，感激、依赖、不安、还有一丝重新凝聚起来的、小心翼翼的执着。

新的一天，带着所有的混乱、伤痕和未卜的前路，已然降临。

而他们，正站在这一切的开端。

晨光与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