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的颤抖（二）

“砰！砰！”

实木门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酒店的室内门并非坚不可摧，在几次重击下，锁舌周围的木板开裂了。

江格扔开镇纸，用肩膀猛地撞向破损处！

“咔啦——”

门被撞开了。

浴室里冰冷的水汽扑面而来，带着沐浴露的清香，却掩盖不住一股更深的、类似铁锈的淡淡血腥味。

花洒还在喷着冰冷的自来水，水流已经漫出淋浴区，浸湿了门口的地毯。

斯野蜷缩在淋浴区最里面的墙角，浑身湿透，黑色长裤和衬衫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少年人清瘦却紧绷的躯体线条。

他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头埋在膝盖间，整个人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而最触目惊心的是他的左臂——昨晚受伤的那只。

为了止血包扎而卷起的衬衫袖子下，白色的绷带已经完全被水浸湿，晕开大片刺目的鲜红。

不仅如此，他另一只手正死死掐着那只受伤手臂的上臂，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几道新鲜的血痕正从指缝间渗出，混着旧伤的血迹，被冰冷的水流冲成淡粉色，蜿蜒流下。

他在用疼痛对抗另一种更无法忍受的煎熬。

江格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她关掉花洒，冰冷的水声戛然而止，只剩下他压抑痛苦的喘息和牙齿打颤的声音在狭小空间里回荡。

她慢慢走过去，蹲下身，伸出手，却在即将碰到他时停住。

“斯野……”她轻声唤他。

蜷缩的人影猛地一颤，却没有抬头，只是把脸埋得更深，喉咙里发出抗拒的咕哝。

“看着我。”江格的声音放得更柔，带着一种她自己都未察觉的诱哄，“没事了，看着我。”

过了好几秒，那颗湿漉漉的、墨蓝色的脑袋才极其缓慢地抬起一点。

他的眼睛依旧布满血丝，瞳孔涣散，但之前那种狂躁的痛苦似乎被冰冷的冲淋和自残的疼痛暂时压制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切的茫然和脆弱。

长长的睫毛上沾满了水珠，分不清是冷水还是别的什么。

他看着她，眼神像个迷路的孩子，充满了不知所措的恐惧和自我厌弃。

“疼……”他嘶哑地吐出这个字，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目光落在自己血迹斑斑的手臂上，又像被烫到一样飞快移开，看向江格时，眼底涌起巨大的恐慌和羞耻，“……对不起……我……我控制不住……它又来了……我吃了药……但是这次药效……或许……该换了……”他的话语破碎混乱，身体又开始无法控制地轻颤。

江格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酸涩得发疼。

她终于伸出手，没有去碰他流血的手臂，而是轻轻覆在他那只死死掐着自己、指节泛白的手上。

他的手冰冷，颤抖得厉害。

“松开。”她低声说，指尖用了点力，试图掰开他自残的手指。

斯野像被烫到一样猛地缩手，但江格握住了他的手腕，不让他逃开。

“听话，松开。”她重复，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

斯野僵住了，颤抖着，看着她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又看看她平静却坚定的眼睛。

仿佛过了一个世纪，他那死死掐进皮肉的手指，才一点一点、极其艰难地松开了力道。

新鲜的伤口暴露出来，皮肉外翻，看着骇人。

江格移开目光，从旁边架子上扯下一条干净的浴巾，裹住他湿透发抖的身体，然后小心地避开他左臂的伤处，扶着他慢慢站起来。

“能走吗？”她问。

斯野点了点头，动作僵硬，几乎全靠她支撑着才走出浴室，踉踉跄跄地来到床边坐下。

他垂着头，湿发滴水，浴巾下的身体依旧在细微地颤抖，但那种濒临崩溃的狂躁似乎暂时退潮了，只剩下耗尽所有力气后的虚脱和一种深不见底的颓败。

江格转身去找医药箱。

五星级酒店的套房备品齐全，她很快找到了消毒药水、纱布和绷带。

她坐到他身边，拉过他那条伤痕累累的手臂。

旧伤崩裂，新伤狰狞，混在一起，在冷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她拧开消毒药水的瓶盖，用棉签蘸取，动作尽量放轻。

药水碰到伤口的瞬间，斯野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却没缩手，只是把头垂得更低，手指无意识地抓住了身下的床单，攥得死紧。

江格沉默地处理着伤口，消毒，上药，缠绕绷带。

她的动作并不熟练，但异常专注。

房间里只有棉签摩擦皮肤和撕开纱布包装的细微声响。

“是…什么病症？”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什么。

斯野的肩膀猛地一颤，“性瘾症……”如实回答，但紧绷的身体和骤然停住的呼吸已经说明了一切。

“什么时候开始的？”她继续问，手上缠绕绷带的动作没停。

长久的沉默。

就在江格以为他不会回答时，他嘶哑的声音响起，像砂纸磨过粗粝的石头。

“十二岁……被接回去之后。”他停顿了很久，“……他们用那种方式……‘测试’我，看我有没有资格……继承。”

他的话语断断续续，每个字都像带着倒刺，说出口的同时也在撕扯自己。“后来……就成了这样。靠近有类似……你身上气息的人，能短暂缓解。但只有你是……唯一的解药，也是唯一的……触发剂。”

他抬起头，蓝色的眼睛被水汽和血丝浸透，里面是浓得化不开的痛苦和自我厌恶。

“很脏，是不是？我自己都……觉得恶心。”

江格缠绕绷带的手顿住了。

她看着他眼中那片深不见底的黑暗和自我憎恶，想起老城区他眼底的杀意，想起他电话里的冷酷，也想起他冻红的手和小心翼翼的靠近。

所有的碎片，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那个扭曲的、令人心碎的源头。

她完成了包扎，打了一个不算漂亮的结。

然后，她伸出手，没有碰他的伤口，只是很轻地，拂开他额前还在滴水的、冰冷的碎发。

“不脏。”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像叹息，“至少……在我这里，不脏。”

斯野猛地抬起头，怔怔地看着她，那双蓝色的瞳孔里，有什么东西瞬间碎裂了，又有什么更汹涌的东西正在疯狂地重新凝聚。

他的嘴唇颤抖着，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更紧地抓住了身下的床单，指关节用力到发白。

窗外的天色，不知不觉，已经彻底亮了起来。

晨光穿透窗帘的缝隙，在地毯上投下金黄色的、温暖的光斑。

新的一天开始了。

而在这间凌乱、潮湿、弥漫着淡淡药水味和血腥气的房间里，有些坚守的东西，似乎和夜色一起，无声地消融了。

江格知道，从她撞开那扇门、看到他在墙角颤抖自残的那一刻起，她为自己筑起的心防，已经出现了永远无法弥补的裂痕。

而那个蜷缩在晨光里的、伤痕累累的年轻男人，正用他最真实也最不堪的脆弱，一点点地，挤进了那道裂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