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来了,世界恢复了运转的嗡鸣。
空调重新吐出冷气,迷你吧的小冰箱启动发出轻微的震动,电子时钟的红色数字在黑暗中跳动:04:23。
江格依旧坐在床沿,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姿势,仿佛一尊在黑暗中凝固的雕像。
指尖冰凉,掌心却一片潮湿。
门外早已没了声息,斯野的脚步声消失后,走廊重归死寂,只有远处电梯井隐约传来的机械运作声。
他走了。真的走了。
这个认知本该带来解脱,却只让胸口那块空荡的地方,涌起更深的、难以名状的情绪。
像是劫后余生的虚脱,又像是目睹某种极端偏执后的心悸。
她想起他坐在门外低语时的沙哑嗓音,想起他最后离开时那几乎无声的脚步。
起身,走到窗边。
厚重的遮光帘并未完全拉拢,露出一线缝隙。
迪拜的凌晨,天际已泛起一层薄薄的鱼肚白,稀释着城市永不熄灭的霓虹光污染。
街道空旷,偶尔有早班的清洁车缓缓驶过。
那座由玻璃和钢铁构建的虚幻之城,在晨光未至的暧昧时刻,显露出几分罕见的寂静与真实。
江格站了很久,直到小腿发麻,才转身回到床边。
躺下,闭上眼睛,却毫无睡意。
脑海里反复回放着之前的一切:破碎的车窗、染血的绷带、黑暗中的敲门声、隔着一扇门的呼吸……还有,更早之前,他冻红的手递来的牛奶,沙丘后冰冷的警告,以及颈间曾停留过的、那颗灰蓝色石头的凉意。
混乱。
极致的混乱。
恐惧与一丝不该有的触动,像两股拧在一起的麻绳,不断拉扯着她的神经。
不知又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十几分钟,也许有一个世纪。
就在她意识渐渐模糊,即将坠入浅眠时——
“咚。”
一声闷响,从门外传来。
很轻,像是有什么柔软的东西撞在了门上。
江格的睫毛猛地一颤,瞬间清醒。
她屏住呼吸,仔细聆听。
死寂。
是错觉?还是……
“咚。”
又一声。
比刚才更清晰一些,伴随着极其细微的、仿佛压抑到极致的吸气声。
江格的心跳骤然加速。
她慢慢坐起身,赤脚踩在地毯上,悄无声息地走到门边。
猫眼里,走廊灯光明亮,空无一人。
但视线边缘,靠近她门边的地毯上,似乎有一片深色的阴影。
她犹豫着,手指悬在防盗链上,最终,还是轻轻拧开了门锁,将门拉开一条缝,只挂着防盗链。
门外的景象让她的呼吸瞬间停滞。
斯野没有离开。
他就坐在她门口的地毯上,背靠着墙壁,头深深埋在屈起的膝盖之间。
墨蓝色的头发凌乱不堪,那件烟灰色的丝质衬衫皱得不像话,领口歪斜,露出半边锁骨和一小片绷带的边缘——是昨晚受伤的手臂,白色绷带上渗出的血迹已经变成暗褐色。
他的身体在无法控制地颤抖。
不是寒冷的那种哆嗦,而是从骨骼深处透出的、神经质的战栗。
肩膀剧烈地耸动,环抱着膝盖的手臂收紧到指节发白,手背上的青色血管狰狞地凸起。
他死死咬着牙关,下颌线绷得像要断裂,可牙齿相扣的咯咯声还是细微地传了出来。
“斯野?”江格的声音卡在喉咙里,几乎发不出来。
地上的人猛地一颤,像是被惊扰的兽类,骤然抬起头。
江格倒抽一口冷气。
他的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连嘴唇都是灰白的。
额发被冷汗浸透,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
那双总是清澈或冰冷的蓝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瞳孔涣散,焦距不稳,里面翻涌着一种近乎痛苦的狂躁,和拼命压制这种狂躁的、近乎自毁的意志力。
他的眼神在接触到江格时,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清醒和……羞耻?
随即又被更深的混乱淹没。
“走……”他嘶声说,声音破碎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关门……进去……”
“你怎么了?”江格下意识地想解开防盗链。
“别过来!”斯野猛地低吼,身体蜷缩得更紧,颤抖得更加厉害。
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手,狠狠掐住自己的太阳穴,指甲陷进皮肤里,“我……控制不住……江格,求你了,关门!”
他的语气里带着前所未有的哀求,甚至有一丝绝望的恐惧。
不是恐惧她,而是恐惧他自己。
江格从未见过他这副模样。
无论是老城区的阴冷,还是遇袭时的狠戾,抑或是平时那种游刃有余的温和或偏执,都不及此刻万分之一让人心惊。
这是一种从内部崩坏的状态,像精美的瓷器布满了裂痕,随时会彻底粉碎。
防盗链被她解开了。
门完全打开。
斯野像受惊的动物般猛地向后缩,背脊重重撞在墙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瞪大眼睛看着她,瞳孔里充满了挣扎和抗拒。
“不……不要……”他摇头,汗珠顺着额角滚落,“你会怕……你会……”
江格站在原地,看着他痛苦颤抖的样子,看着他眼中那种几乎要将他自己焚烧殆尽的狂躁和极力维持的、最后一点对她的顾忌。
恐惧依旧存在,但另一种更汹涌的情绪压了上来——一种混合着震惊、无措和……无法坐视不理的冲动。
她见过他太多面,强势的,危险的,温柔的,偏执的。
唯独没见过他如此脆弱、如此濒临崩溃的一面。
“进来。”她听到自己说,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
斯野猛地摇头,手指掐进自己的手臂,隔着衬衫布料都能看到用力的痕迹。
“不行……我会伤害你……”他呼吸急促,胸口剧烈起伏,“走……快走……”
“我说,进来。”江格重复,侧身让开了门口。
她的手指也在微微发抖,但语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坚定从何而来,也许是看他这副样子实在太过……可怜。
斯野死死盯着她,眼中挣扎更甚。
几秒钟的死寂,只有他粗重痛苦的喘息声在走廊里回荡。
终于,那最后一点理智似乎被某种更强大的本能压垮,或者说,是她那句“进来”的许可,击穿了他摇摇欲坠的防线。
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起来,动作狼狈而仓促,冲进了房间。
没有走向她,甚至没有多看她一眼,而是径直冲向浴室,“砰”地一声关上了门,并从里面反锁。
紧接着,里面传来了花洒被猛然打开的水声。
不是温水,是那种冲击力极强的、冰冷的水流砸在瓷砖上的哗啦声。
江格站在浴室门外,隔着一层磨砂玻璃,能看见里面晃动的人影,和他压抑到极致、却还是从喉咙深处泄出的、极其痛苦的呻吟。
那声音不像人类发出的,更像受伤的野兽在舔舐伤口时的呜咽。
混合着水声,断断续续,却每一丝都透着难以忍受的煎熬。
江格的手按在了冰凉的门板上。
她该怎么做?
打电话叫医生?
叫酒店保安?
还是……就这样离开,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可是,他手臂上还有伤。
那么冷的水……
里面的呻吟声突然变成了压抑的闷哼,然后是身体滑倒在地的声音,和某种撞击的闷响。
江格的心脏狠狠一揪。
她不再犹豫,用力拧动门把手——锁着的。
“斯野!斯野你开门!”她拍打着门板。
里面只有哗哗的水声和更加混乱痛苦的喘息。
没有回应。
只有一声比一声更沉重的、仿佛用头撞墙的闷响。
不能再等了。
江格环顾四周,看到梳妆台上一个沉重的黄铜镇纸。
她抓起来,用尽力气,朝着浴室门锁旁边的位置砸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