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料市场的空气是有重量的。
踏进狭窄巷道的那一刻,无数种气味便像有生命的触手般缠绕上来,刺鼻的樟脑、甜腻的沉香、辛辣的咖喱粉、陈年皮革的膻味、烤肉的焦香、混杂着人体汗水和劣质香水的暖腻。
每一种气味都企图占据鼻腔,最终混成一种浓烈到令人眩晕的实体,沉甸甸地压在肺叶上。
摄像机的红灯在攒动的人头间隙里明明灭灭。
江格被裹挟在潮水般的人流中,几次险些被挤散。
每次脚步踉跄,身侧总会适时伸出一只手,稳稳扶住她的肘。
斯野走在她前半步的位置,看似随意,却精准地劈开人潮。
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浅米色亚麻衬衫的衣袖卷到手肘,小臂线条流畅,皮肤在昏暗巷道的光线下呈现出冷调的象牙白。
他偶尔侧头确认江格的位置,金丝眼镜后的蓝眼睛在市场的阴影里显得格外明亮,像两点不熄的冷焰。
“清单第一项,藏红花。”斯野停下脚步,转向一家堆满各色香料袋的铺面。
店主是个花白胡子的老人,正用长柄铜勺舀起一撮金黄的花丝,对着天光检验成色。
“Saffron, good quality.”(藏红花,品质很好。)老人用带着浓重口音的英语招呼,眼睛却精明地打量着斯野的衣着和气质。
斯野没有立刻询价,而是用流畅的阿拉伯语说了句什么。
老人一愣,随即脸上堆起更热情的笑,转身从柜台深处拿出一个乌木小盒。
打开,里面是色泽深红、花丝完整的上等货。
江格站在半步外,看着斯野微微弯腰,指尖捻起几根花丝在鼻端轻嗅,又对着巷道口漏下的天光仔细查看。
阳光穿过他指缝,在他侧脸投下斑驳的光影。
那个姿态专业而专注,褪去了在她面前时而强势时而温柔的模样,像一个真正的、浸淫此道多年的商人。
他低声与老人交谈,语速平稳,偶尔辅以手势。
江格听不懂,却能从老人逐渐郑重的表情和斯野沉稳的气场中感觉到,这不是游客与商贩的讨价还价,更像是某种层面的……谈判。
最终,斯野付了钱,接过那个用牛皮纸仔细包好的乌木盒,转身递给江格。
“拿着。”他说,语气寻常,“闻闻看,是不是比你在巴黎那家餐厅用的要好?”
江格接过。
纸包很轻,透过薄薄的纸层,能闻到藏红花特有的、微苦而馥郁的香气。
她抬眼看他:“你会品香料?”
“做这一行,总要懂一点。”斯野微笑,那笑容里有一闪而过的、晦暗的东西,“尤其是……有些‘货’的外表,和内在可能截然不同。”
这话意有所指。
江格心头一跳,还没来得及细想,身后突然传来更大的推挤。
一群显然是旅行团的中东游客涌了过来,带着小孩和巨大的购物袋,瞬间将本就狭窄的巷道堵得水泄不通。
江格被撞得后退,脚跟绊到摊贩支出来的木板边缘,身体失去平衡——
一只有力的手臂猛地环过她的腰,将她整个人往后一带。
后背撞进一个坚实温热的胸膛,熟悉的雪松冷香瞬间盖过了周遭所有混杂的气味。
“小心。”斯野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气息拂过她发顶。
他的手还扣在她腰侧,隔着薄薄的羊绒大衣和衬衫,掌心温度清晰地透过来。
那是个完全保护的姿态,将她圈在他身体和墙壁之间,隔绝了所有推搡。
人潮从他们身边涌过,嘈杂的阿拉伯语、英语、听不懂的方言混成一片噪音的海洋。
江格僵在他怀里,后背紧贴着他的前胸,能感觉到他平稳有力的心跳,透过骨骼和衣料,一声声敲在她的脊椎上。
太近了。
近到她能看清他衬衫领口下锁骨的凹陷,能闻到他须后水底下更原始的、属于年轻男性的温热气息。
他的手臂没有收紧,也没有松开,就那样虚虚地环着,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力道。
“可以了。”江格低声说,声音有些发紧。
斯野没有立刻放手。
他低下头,嘴唇几乎贴上她的耳廓,用只有她能听见的音量说:“姐姐,你知道刚才有多危险吗?”
他的声音很轻,甚至带着点温柔的后怕,可江格却听出了一丝……满足?
仿佛她此刻被困在他怀里的模样,正是他想要的结果。
“只是被人撞了一下。”她试图挣开。
“不只是撞。”斯野终于松开手,却转而握住了她的手腕,力道温和却不容置疑。
他拉着她往巷子更深处、相对人少些的角落走了几步,然后抬起下巴,示意她看向刚才她差点摔倒的地方。
木板边缘的阴影里,躺着一枚生锈的铁钉,钉尖朝上。
如果不是被他拉开,她的脚踝很可能正正踩上去。
江格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市场里这种‘意外’很多。”
斯野松开她的手腕,指尖却顺势下滑,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很快又放开,仿佛只是个无意识的安抚动作,“所以我说,跟紧我。”
他转身继续往前走,仿佛刚才那段插曲再平常不过。
江格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腕。
被他握过的地方残留着温热的触感,和被铁钉画面激起的寒意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的心悸。
接下来的采购过程,斯野几乎没让她离开过触手可及的范围。
买乳香时,他会先点燃一小块让她闻,问她喜不喜欢那个味道。
选椰枣时,他挑了一颗最饱满的,剥开递到她嘴边,眼睛看着她,直到她不得不张嘴咬下,甜腻的果肉在舌尖化开,他眼底也随之漾开一点真实的笑意。
镜头忠实地记录着这一切。
江格几乎能想象后期会配上什么样的音乐和字幕。
观众会看到一个温柔体贴、细心周到的年轻绅士,和一个看似疏离实则渐渐被打动的成熟女演员。
只有她自己知道,每一个看似随意的触碰,每一次不容拒绝的照顾,都在斯野精心计算的剧本里。
他是导演,是编剧,也是唯一的主角。
而她,是必须配合演出的配角,也是他唯一想困住的观众。
任务清单上的物品一一买齐。
最后一项是“有当地特色的礼物”。斯野带她拐进一条更偏僻的巷道,停在了一家不起眼的小店前。
门楣上挂着的铜铃已经氧化发黑,店内光线昏暗,空气里弥漫着旧木头和金属的气息。
店主是个干瘦的老人,坐在柜台后,正在用放大镜端详一枚戒指。
看见斯野,他浑浊的眼睛亮了亮,放下手里的东西,用阿拉伯语说了句什么,语气恭敬。
斯野点点头,也用阿拉伯语回应。
老人转身,从身后上了锁的玻璃柜里取出一个深蓝色的天鹅绒盒子,双手递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