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野笑了。
不是白天那种精心计算过的笑,而是很轻的、从鼻腔里哼出来的气音。
他推开车门,长腿迈出。
深灰色羊绒衫,黑色休闲裤,脚下是双看不出牌子的软底鞋,整个人透着一种居家的慵懒感,如果忽略他眼中那种狩猎者般的专注。
“迟到了十四分钟。”他说,抬手看了看腕表。
表盘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冰冷的机械光泽。
“我没答应要来。”江格的声音透过口罩,有些闷。
“可你还是来了。”斯野碾灭烟蒂,动作缓慢,“为什么?”
为什么。
这三个字像钥匙,猝不及防插进她心里某把生锈的锁。
江格沉默了几秒,然后抬手,摘掉口罩和帽子。
夜风拂过她潮湿的额发,停车场惨白的光线毫无遮挡地照在她脸上。
“因为我想知道,”她盯着他,“你到底想干什么。”
斯野没有立刻回答。
他倚着车门,双手插进裤袋,目光在她脸上细细描摹,像在欣赏一件失而复得的藏品。
那眼神太专注,专注到江格觉得皮肤发烫。
“我想带你去吃饭。”他说,语气理所当然,“五年前答应过你的。”
“我不饿。”
“那你想做什么?我陪你。”
“我想回去睡觉。”
“我送你。”
“斯野。”江格往前一步,缩短了那三米的距离。
停车场空旷,她的声音带着细微的回音,“别玩这种游戏了。你是赞助商,我是嘉宾,我们之间只有工作关系。五年前的事……我们都忘了,对彼此都好。”
斯野脸上的笑容淡了。
他直起身,离开车门的支撑,一步步朝她走来。
皮鞋踩在地面上,发出不紧不慢的叩击声,在寂静的停车场里像某种危险的节拍。
江格想后退,脚跟却像钉在原地。
他在她面前站定,两人之间只剩下一步之遥。
这个距离能闻到他身上烟草和雪松的气息,能看清他睫毛的弧度,能看见他蓝色瞳孔里映出的、小小的自己。
“忘了?”他重复这个词,舌尖卷过齿关,像在品尝某种苦涩的东西,“姐姐,我不想忘?”
他抬起手。
江格以为他要碰她,身体瞬间绷紧。
可那只手只是悬在半空,虚虚地描摹着她脸颊的轮廓,像隔空抚摸一件易碎的瓷器。
“姐姐……你不知道……”
他的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人发慌。
停车场深处传来引擎启动的声音,有车灯扫过,照亮斯野半边脸。
江格看见他眼底有血丝,眼下那片薄红在灯光下更明显了。
“我找到了你。”他笑了,那笑容里没有一点温度,“北京东四环的老小区,电梯坏了,你抱着超市购物袋爬楼梯。拍完一部评分3.2的网剧,庆功宴没人叫你,你自己在家煮泡面。胃疼进医院,缴费单看了五分钟才刷卡。”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扎进江格的心脏。
“我看着那样的你,心想:我的姐姐不该过这种日子。”
斯野的手终于落下,却不是碰她,而是从裤袋里掏出那个白色茉莉发夹。
塑料花瓣在停车场灯光下泛着陈旧的光泽。
“所以我等。等你来迪拜,等一个合理的、不会吓到你的方式重新出现。”
他顿了顿,蓝眼睛像结了冰的湖面但里面疯狂执着的光却透冰而出。
“可现在你说,忘了?”
江格喉咙发紧,发不出声音。
她看着他手里的发夹,看着他那双盛满五年前一模一样执念的眼睛,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也许不止五年,五年前她就觉得他似曾相识,但是她不记得在哪里见过他!这不是成年人间心照不宣的游戏,这是一个少年用整个青春浇筑的、偏执的牢笼。
而她无意间,成了那把锁。
“斯野……”她声音发颤,“五年前我二十五,你十五。那是个错误,我们都——”
“不是错误。”他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是我这辈子,唯一做对的事。”
远处传来脚步声,有酒店保安巡逻经过。
手电筒的光束扫过来,斯野瞬间侧身,用身体挡住江格。
那个保护性的动作快得像本能。
光束移开,脚步声远去。
黑暗中,斯野低下头。
温热的呼吸拂过她额头。
“姐姐,我不逼你。”
他说,声音很轻,轻得像叹息,“录节目,我陪你录。你想保持距离,我配合。但别再说‘忘了’,也别躲我。”
他退后半步,拉开一个礼貌的距离。
脸上又恢复了那种温和的、人畜无害的表情,仿佛刚才那个人不是他。
“现在,”他拉开车门,“想吃饭,还是想回去睡觉?我送你。”
江格站在原地,夜风穿过停车场,吹得她卫衣下摆晃动。
她看着斯野,看着那双在夜色里蓝得惊人的眼睛,看着那枚被他紧攥在掌心的旧发夹。
胃里空荡荡的,却一点不觉得饿。
“回去。”她说。
斯野点点头,没有任何异议。
他绕到副驾驶,拉开车门,做了个“请”的手势。
姿态绅士得像专车司机。
江格坐进车里。
真皮座椅还残留着他的体温,和那股挥之不去的雪松香。
车子驶出停车场,汇入迪拜夜晚的车流。
霓虹灯在车窗上拖出长长的光带,像一条条彩色的、流动的河。
两人都没说话,只有导航机械的女声偶尔提示方向。
快到酒店时,斯野忽然开口:
“明天录沙漠露营,夜里会降温。我让人给你准备了厚外套,放在你房间门口了。”
江格指尖一颤。
“不用——”
“收着吧。”他打断她,声音很轻,“就当是……赞助商对嘉宾的例行关照。”
车子停在酒店大堂门口。
门童上前,斯野却先一步下车,亲自为她拉开车门。
江格跨出车门,夜风扑面而来。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他站在车边,墨蓝色卷发被风吹乱,
身后的霓虹灯在他周身镀上一层虚幻的光晕。
那身影挺拔又孤独,像沙漠里一棵固执生长的树。
“斯野。”她忽然叫住他。
他抬眼。
“如果……”江格攥紧衣摆,“如果五年前,我知道你只有十五岁,我绝不会——”
“我知道。”他笑了,那笑容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脆弱,“所以我才骗你啊。”
说完,他转身上车。
宾利缓缓驶离,尾灯在车流中明明灭灭,最终消失在迪拜永不眠的夜色里。
江格站在酒店璀璨的灯光下,觉得浑身发冷。
回到房间时,门口果然放着一个纸袋。
里面是件驼色羊绒大衣,触感柔软得像云朵。
标签已经剪掉,没有任何品牌标志,但江格知道,这绝不是普通商场能买到的货色。
大衣口袋里,有一张折叠的纸条。
她展开,上面只有一行手写字,笔锋凌厉得像刀刻:
“沙漠夜里冷,别感冒。——斯野”
纸条右下角,画着一朵小小的、歪歪扭扭的茉莉花。
江格盯着那朵花,看了很久很久。
窗外,迪拜的夜空没有星星,只有人造的光污染把云层染成诡异的橙红色。
远处沙漠的方向,是无边无际的、吞噬一切的黑暗。
而她知道,明天的日出之后,她将和那个写下这行字的人,一起走进那片黑暗。
手机屏幕亮起,节目组群发通知:
“明日行程:沙漠露营。请各位老师凌晨五点大堂集合。昼夜温差大,请备好保暖衣物。”
江格放下纸条,走到落地窗前。
楼下,那辆宾利不知何时又回来了,静静停在街对面的阴影里。
驾驶座有微弱的红光明明灭灭。
他还在。
一直会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