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房间的空调温度打到最低,冷风从出风口嘶嘶涌出,却吹不散皮肤底下那层黏腻的燥热。
江格站在浴室镜前,水流哗哗作响。
她把脸埋进盛满冷水的洗手池,直到肺叶开始刺痛才猛地抬头。
水珠顺着发梢滴落,砸在大理石台面上,碎成更小的光点。
镜子里的人眼眶发红,睫毛湿漉,像刚从一场无声的暴风雨里挣扎上岸。
七点。
这个数字像倒计时的秒针,在她太阳穴里咚咚敲打。
浴室外传来苏笑笑焦躁的踱步声,鞋跟在地毯上摩擦出沙沙的闷响。
“江格,你听我说——”声音隔着门板传来,有些失真,“你不能去。不管五年前你们有过什么,现在他是赞助商,你是嘉宾,这中间隔着职业道德和人身安全两条红线。”
江格扯过毛巾擦脸。
棉质纤维摩擦皮肤,带起细微的刺痛。
“我知道。”她说。
“那你还——”
“所以我没去。”江格拉开浴室门,湿发贴在颈侧。
她走到床边坐下,拿起手机。
屏幕干净,没有未接来电,也没有新信息。
斯野只说了那句口型,没发短信,没打电话,像笃定她会去,又像在测试她的胆量。
苏笑笑坐到她对面,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你动摇了。”
“我没有。”
“你有。从下午他给你擦嘴角开始,你耳朵红了。”
苏笑笑抱起手臂,“江格,我认识你八年。你上次耳朵红是因为拍那部古装剧,男一号是梁影帝。你说那是职业素养,入戏了。那这次呢?对着一个背景不明、五年前有过交易的赞助商,你入什么戏?”
房间陷入沉默。
只有空调持续的低鸣。
江格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
指甲修剪整齐,涂着透明的护甲油,因为下午握拳太用力,边缘有些起翘。
腕上那道疤在冷白光下泛着浅粉色,像一道永远不会完全愈合的旧伤。
“笑笑。”她忽然开口,声音很轻,“你说得对,我动摇了。”
苏笑笑愣住了。
“但不是因为擦嘴角,也不是因为他记得我爱吃什么。”
江格抬起眼,眼底有某种苏笑笑从未见过的疲惫,“是因为今天下午在香料巷,那个卖椰枣糕的老妇人说阿拉伯语,我一个字都听不懂。可他会。他和她聊天,问她儿子在阿布扎比工作顺不顺利,问她膝盖的风湿最近好点没有——那些话不是游客会说的,是真正生活在这里的人才会关心的细节。”
她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道疤。
“五年前在巴黎,他连英语都说得磕磕绊绊,靠手势和笑容混日子。现在他能在两种身份之间无缝切换,镜头前的绅士,镜头后的……”
她没说完,但苏笑笑听懂了。
“你在好奇。”苏笑笑的声音软下来,“好奇这五年他经历了什么,好奇他到底是谁。”
“好奇是危险的开始。”
江格扯了扯嘴角,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知道。”
窗外,迪拜的夜色彻底降临。
远处哈利法塔的灯光秀开始了,七彩光束切割夜空,像一场盛大的、与地上凡人无关的狂欢。
江格走到落地窗前,手掌贴上冰冷的玻璃。
楼下停车场入口处,一辆黑色宾利安静地停在那里。
驾驶座车窗降下一半,有红色的光点明明灭灭,有人在抽烟。
七点十分。
手机突然震动。
不是短信,是微信语音通话。
来电显示是经纪人李姐。
江格深吸一口气,按下接听。
“江格!你行啊!”
李姐的声音劈头盖脸砸过来,兴奋得变了调,“今天录制的路透上热搜了!你和那个赞助商帅哥的互动,转发都破万了!评论区全在扒他是谁,还有人剪了你们对视的慢放镜头,配上音乐——你等等,我发给你看!”
微信提示音接二连三响起。
江格点开,是微博截图。
热评第一:“这个斯野是什么神仙颜值??金丝眼镜+混血深邃五官+对江格那个温柔眼神,我死了!!”
热评第二:“只有我觉得他看江格的眼神不太对吗?不像是刚认识,倒像盯了很久的猎物终于到手了……”
热评第三:“江格这波血赚!这男的一看就背景不简单,攀上了还愁没资源?”
喉咙发紧。江格闭了闭眼。
“李姐,”她打断经纪人还在喋喋不休的话,“节目组有没有说斯野会参与几期?”
“说是整季!导演刚给我打电话,暗示下一期会给你俩加互动线。江格,这是个机会,你得抓住。虽然不知道这人什么来路,但他手指缝里漏点资源,就够你吃三年——”
“我知道了。”江格挂断语音。
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她苍白的面孔。
机会。
这个词多讽刺。
在娱乐圈十年,她听过太多次“机会”——陪酒是机会,应酬是机会,对投资方笑是机会,忍受导演的咸猪手是机会。
现在,和一个五年前有过交易、如今身份成谜的男人纠缠,也是机会。
胃里翻涌起熟悉的恶心感。
她转身走向衣柜,从最底层翻出一件黑色连帽卫衣和运动裤。
苏笑笑瞪大眼睛:“你要干什么?”
“下去。”江格脱掉睡衣,套上卫衣。
布料宽大,遮住她过于单薄的身形。
“既然躲不掉,不如面对面说清楚。”
“你疯了?现在下去就是送上门——”
“不然呢?”
江格拉上裤子拉链,声音很平静,“等他上楼?还是等明天录制继续玩这种猫鼠游戏?笑笑,他今天能成为赞助商,明天就能买下整个节目组。我逃不掉的。”
苏笑笑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
她看着江格把湿发扎成低马尾,戴上口罩和棒球帽,整个人裹进一身黑里,只剩一双眼睛露在外面,那眼睛里有某种破釜沉舟的决绝。
“我陪你下去。”苏笑笑抓起外套。
“不。”江格按住她的手,“我自己去。有些话……只能两个人说。”
电梯从二十八层下降。
数字不断跳动,像倒数的心跳。
江格靠在轿厢壁上,盯着镜面里模糊的影子。
卫衣帽子罩住大半张脸,口罩遮住剩下的部分,她看起来像个深夜出门买烟的普通游客。
只有她自己知道,掌心全是冷汗。
地下停车场冷气更足,空气里有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和淡淡的汽油味。
灯光惨白,在水泥地上投出一个个规整的光斑。
那辆宾利还停在老位置,驾驶座的车窗已经完全降下。
斯野靠在椅背上,侧脸对着电梯间的方向。
他指尖夹着烟,烟雾袅袅上升,在灯光下晕开灰蓝色的雾。
墨蓝色卷发在停车场暗淡的光线里呈现出深海般的色泽,有几缕垂在额前。
他没戴眼镜,那双蓝眼睛在夜色里显得更剔透,也更冷。
听见脚步声,他转过头。
四目相对。
江格停在离车三米远的地方。
这个距离足够安全,也足够让他看清她全身戒备的姿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