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店回来,楚清身上那股挥之不去的疲惫感更重了。不是身体的累,是浸到骨头缝里的乏。周倩无意中泄露的真相,像一把生锈的钥匙,咔嚓一声,打开了某个封尘已久的匣子,里面涌出来的不是释然,而是更沉更涩的茫然。
顾湘知道了。她知道她母亲做过什么。
然后呢?
她踉跄逃离的背影,和宋振白那刺眼的车钥匙、殷勤的嘴脸,交替在脑子里闪现。楚清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没什么温度的弧度。知道了又怎样?七年鸿沟,不是一句“我没收钱”就能填平的。她的人生早已步入正轨,优秀,体面,有宋振白那样的人围着转。而他,楚清,还是个在尘土和钢筋里打滚、连参加同学婚礼都找不出一身体面衣服的穷小子。
差距从未缩小,只是从少年时的懵懂,变成了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壁垒。
他把这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连同那枚“锈钉”,一起摁回了心底最深处。生活没给他太多时间伤春悲秋。楚小浩的学费、生活费,下季度可能要涨的房租,工地上下一批材料的尾款……现实像一张密不透风的网,勒着他必须往前走,不能停。
他所在的“启程建材”,是个不大不小的公司,主要做些建材销售和中小型工程承包。楚清是销售部的顶梁柱,业绩常年第一。他能吃苦,肯下力气,工地跑了无数,风吹日晒从无怨言,酒桌上为了签单也能豁出去喝。再加上他话不多,但脑子活,肯钻研技术,对各类建材性能、施工难点门儿清,客户信他。另一个能跟他掰手腕的,是他的铁哥们刘军,销售第二,两人性格互补,一个沉稳一个活络,是公司的王牌搭档。
刘军也穷,家里老人常年吃药,媳妇没正式工作,孩子刚上小学,压力比楚清只大不小。两人经常一起蹲在工地边啃冷馒头,互相打气,说等攒够了钱,一起搞点自己的小生意,不再受这份夹板气。
这天,楚清刚从一个难缠的客户那里回来,灌了一肚子茶水,才把合同细节磨下来。回到公司,还没坐下,内线电话就响了,总经理王海让他去一趟办公室。
王海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有点发福,习惯性地端着保温杯,见人三分笑,但眼神里总带着点算计。楚清敲门进去时,王海正站在窗边,看着楼下街景。
“王总,您找我?”
王海转过身,脸上堆起惯常的笑容:“小楚啊,坐,坐。”他走回办公桌后,没立刻说话,先慢悠悠喝了口茶,才开口,“最近辛苦了,业绩不错,公司都看在眼里。”
楚清没接话,等着下文。王海这种开场白,通常没什么好事。
果然,王海话锋一转:“不过呢,小楚,你也知道,现在市场竞争激烈,公司要发展,光靠埋头苦干也不行,需要引入新的资源,新的血液。”
楚清心里微微一沉。
“有个好消息,”王海身子前倾,压低声音,带着点掩饰不住的兴奋,“有位很有实力的投资人,宋振白宋总,看中了我们公司的发展潜力,决定先期投五百万进来!这可是笔大钱啊,能解决我们很多问题,扩张业务,更新设备,说不定明年就能上个新台阶!”
宋振白。
这个名字像根细针,轻轻刺了楚清一下。他面上不动声色:“那恭喜王总,恭喜公司了。”
王海观察着他的表情,嘿嘿笑了两声:“同喜同喜!公司好了,大家不都跟着好吗?不过呢……”他拖长了调子,手指在光亮的桌面上敲了敲,“宋总那边呢,对公司的管理团队和业务骨干,也有一些他自己的看法和建议。”
楚清抬起眼,平静地看着王海。
王海避开他的目光,拿起保温杯又喝了一口,才像是下了决心:“宋总觉得,销售部这边,过于依赖个别人员,存在风险。而且……年轻员工需要更多的机会嘛。他的意思是,公司需要一些……新鲜的变化。”
话说到这个份上,再明白不过。
楚清沉默了几秒,问:“王总的意思是?”
王海清了清嗓子,眼神飘忽:“公司呢,感谢你和小刘这些年的贡献。这样,按N+1补偿,该给的一分不会少。你们手里的客户和项目,会有人交接。希望你能理解,这也是为了公司长远发展考虑。”
理解?楚清心里一片冰凉。为了公司长远发展,所以要把最能干、业绩最好的两个人踢走?就因为这个突然冒出来的投资人“宋总”的“看法和建议”?
宋振白。他几乎能想象出那人坐在真皮座椅里,轻描淡写地决定他和刘军命运时,脸上那种漫不经心又带着恶意的笑。婚礼上的炫耀只是开胃小菜,这才是正餐。用钱砸,用权势压,简单,粗暴,有效。像踩死两只蚂蚁。
“刘军知道了吗?”楚清问,声音没什么起伏。
“还没跟他说,先跟你通个气。你是老员工了,识大体。”王海把“识大体”三个字咬得略重。
楚清点点头,站起身:“我知道了。王总,没什么事我先出去了。”
王海似乎没想到他这么平静,愣了一下,忙说:“哎,小楚,你也别多想,以你的能力,出去找个好工作不难……”
楚清没再听,拉开门走了出去。
走廊里空气浑浊。他没回销售部,径直走到楼梯间,摸出烟盒,点燃一支。辛辣的烟雾吸入肺里,呛得他咳了两声,却带来一种近乎自虐的清醒。
五百万。对他们这样的公司来说,确实是笔能改变很多事的巨款。王海的选择毫不意外。在真金白银面前,什么业绩,什么功劳,什么兄弟情谊,都不值一提。
只是,宋振白为什么?就为了婚礼上那点微不足道的、自己根本没放在眼里的“冒犯”?还是因为……顾湘?
楚清扯了扯嘴角。或许兼而有之。对宋振白那种人来说,碾碎一个曾经的情敌、一个现在依旧让他觉得碍眼的穷小子,不过是随手为之的游戏,既能彰显实力,又能发泄不快,一举两得。
烟快燃尽时,楼梯间的门被猛地推开,刘军冲了进来,眼睛发红,胸口剧烈起伏。
“清子!王海那王八蛋是不是也找你了?”刘军的声音又急又怒,“他妈的宋振白!那个开保时捷的孙子!他投了钱,第一个条件就是让公司开了我们俩!操他大爷的!”
看来王海动作很快,或者说,迫不及待。
楚清把烟蒂按灭在垃圾桶上:“嗯。”
“你就‘嗯’?”刘军急得团团转,“凭什么?咱俩给公司挣了多少钱?立了多少功?他说开就开?五百万怎么了?五百万就能这么欺负人?!”
“他能。”楚清吐出两个字,语气平淡,却透着冰冷的现实,“王海选了钱。”
刘军像被掐住了脖子,涨红着脸,半晌,狠狠一拳砸在冰冷的墙壁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那怎么办?就这么认了?我家里……”
“N+1,该拿的补偿拿着。”楚清打断他,目光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王海怕我们闹,钱会给得爽快。”
“老子不稀罕他那点臭钱!”刘军低吼,但声音里的愤怒很快被一种更深的无力感取代。他靠着墙滑坐下来,抱住头,“清子,我们他妈的真就这么完了?这些年……”
楚清走过去,蹲下身,拍了拍刘军的肩膀。兄弟的肩膀在微微发抖。他知道刘军压力有多大,每个月的贷款、药费、学费,像一座座山。这份工作对他们来说,不仅仅是工作,是养家糊口的命脉。
“还没完。”楚清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静的力量,“军子,还记得咱们说过什么吗?”
刘军抬起头,眼眶发红。
“等攒够了钱,自己干。”楚清看着他,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在沉寂之后重新燃起,微弱,却坚定,“王海不要咱,宋振白想踩死咱,那咱就自己站起来。”
刘军愣愣地看着他:“自己干?咱哪来的钱?哪来的客户?哪来的……”
“钱,慢慢攒,找路子。客户,”楚清顿了顿,“咱们手里真的一点人脉都没有吗?这几年,咱们是给公司跑业务,但那些工地上的项目经理、采购,认的是咱楚清、刘军这个人,还是‘启程建材’这块牌子?”
刘军眼神闪烁了一下。
“宋振白以为五百万就能买断咱的路。”楚清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背影在昏暗的楼梯间里显得挺拔而孤峭,“他错了。”
离开公司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楚清抱着一个不大的纸箱,里面是他为数不多的个人物品。刘军跟在他身后,同样抱着一个箱子,脸色依旧难看,但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公司门口,王海居然等在那里,脸上带着公式化的歉意笑容,递过来两个信封,厚厚的。“小楚,小刘,手续都办好了,补偿金也在里面,点点?以后还是朋友,常联系啊!”
楚清没接信封,只是看了王海一眼。那眼神很平静,却让王海脸上的笑容僵了僵,下意识避开了视线。
刘军一把抓过两个信封,塞进纸箱里,狠狠瞪了王海一眼,啐了一口:“呸!谁他妈跟你是朋友!”
王海脸色变了变,没敢发作。
楚清没再看王海,抱着纸箱,走下台阶,汇入下班的人流。夕阳把他和刘军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冰冷的水泥地面上,显得有些伶仃,却步伐未停。
街角,楚清停下脚步,对刘军说:“军子,钱先拿着,把家里的窟窿堵上。其他的,别急。”
刘军重重抹了把脸,点点头:“清子,我听你的。妈的,这口气老子咽不下,迟早……”
“咽不下,就记住。”楚清打断他,目光望向远处华灯初上的城市,那里有无数个像他们一样挣扎求存的身影,“记着今天,记着是谁把咱踢出来的。然后,加倍挣回来。”
手机在裤兜里震动了一下。楚清掏出来,是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只有短短一行字:
“楚清,听说你离职了?真遗憾。需要帮忙的话,可以找我。宋振白。”
楚清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然后,手指动了动,直接按下了删除键。
屏幕暗下去,倒映出他没什么表情的脸。
帮忙?宋振白的“帮忙”,代价是什么,他太清楚了。
夜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寒意。楚清把纸箱换到另一只手上,空出的手插进夹克口袋,摸到了那枚一直随身携带、边缘已被磨得光滑的旧钥匙扣——那是很多年前,顾湘送的,一个很便宜的金属小狗造型,当时她笑着说,小狗看家,保佑你平平安安。
他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指尖传来粗糙的触感。
路还长。被夺走的,他要一样一样拿回来。被轻视的,他要一样一样证明。
包括……那份他曾经以为再也无望、如今却因为一枚“锈钉”的松动,而重新变得复杂难言的感情。
只是现在,他连站在她面前的资格,都似乎更遥远了。
他深吸一口冰凉的空气,迈开脚步,朝着租住的老旧小区方向,一步步走去。背影融入渐浓的夜色,孤独,却挺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