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公室走廊那场短暂交锋的后劲,比楚清预想的要大。
“支票”两个字,像一枚生锈的钉子,不光扎进了顾湘七年前的记忆里,也反作用力地楔回他自己心上。连着几天,工地上震耳欲聋的机械轰鸣都盖不住那钉子回响的嗡鸣,混着顾湘最后那张苍白失神的脸,在眼前反复晃。
他以为自己早已把那笔“交易”烂在了肚里。当年没收,是穷小子最后那点可笑的自尊。后来不提,是觉得没必要。恨他总比恨她亲妈强,断了总比让她夹在中间煎熬强。可当真的面对面,看着她用那种冰冷审视、带着恨意的目光把他钉在“感情骗子”的耻辱柱上时,那点自以为是的“为她好”,碎得连渣都不剩,只剩下一股闷钝的、无处发泄的痛。
楚小浩被结结实实训了一顿,蔫头耷脑了好几天,早恋的小火苗暂时被掐灭。楚清没提顾湘,只让他遵守校规,好好读书。楚小浩偷瞄哥哥比平时更沉默冷硬的侧脸,没敢多问。
周末,高中班长李锐的电话打了过来,说周末周倩结婚,大家聚聚。周倩是当年班上的文艺委员,跟顾湘关系不错。楚清本想推,李锐在那边半是玩笑半是认真:“楚清,你可不能不来啊,咱们班好不容易聚一次。再说了,”他顿了顿,压低声音,“顾湘也来。”
最后三个字,让楚清握着手机的手指收紧。他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问:“她……确定?”
“确定啊,周倩亲自送的请柬。怎么,老同学了,这么多年不见,你就不想看看大伙儿?”李锐话里有话。
楚清沉默了几秒。“时间地点发我。”
去,还是不去?去了,大概率会碰上顾湘,在那种场合,说什么?怎么面对?不去……可他心底某个角落,那枚锈钉又开始不安分地搅动。他想看看她。哪怕只是远远看一眼,确认她是不是真的如报告里那种,被自己“严重影响”了,还是……已经彻底走出来了,过得很好。
婚礼在一家三星级酒店举办,不算顶豪华,但也体面。楚清翻遍了衣柜,找不出一件像样的西装。最后穿了件洗得发白但干净的浅蓝色衬衫,外面套了件半旧的藏青色夹克,下身是唯一一条没有明显污渍的深色休闲裤。头发自己胡乱抓了抓,胡子刮得很干净,露出清晰的下颌线。镜子里的男人,眉眼依旧英挺,只是被经年的风霜磨去了所有柔和的弧度,只剩下沉默的棱角。和这衣香鬓影的场合,格格不入。
他特意晚到了一会儿,签到台前人已不多。交了份子钱,签下名字,走进宴会厅。里面已经聚了不少人,熟悉的、陌生的面孔交错,寒暄声、笑声嗡嗡作响。水晶灯晃得人眼花,空气里飘着香水、菜肴和喜庆音乐混合的复杂气味。
他目光扫过人群,很快,就看到了她。
顾湘坐在靠近主舞台的那一桌,正侧头和旁边的女同学说着什么。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针织连衣裙,款式简洁,领口缀着细小的珍珠,长发挽起,露出优美的颈线。脸上化着淡妆,比前几天在办公室少了几分教师的锐利,多了些柔和,在灯光下,肌肤瓷白,眉眼如画。她微微笑着,颊边有个很浅的梨涡。
楚清的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不轻不重地捏了一下,闷闷地疼。她看起来很好。至少,表面上很好。
他垂下眼,没往那边走,找了个最角落、灯光昏暗的位置坐下,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桌上已经坐了几个人,有些面熟,似乎也是高中同学,但叫不出名字。他们看了楚清一眼,目光在他朴素的衣着上停留一瞬,随意地点点头,便继续自己的话题,聊着房价、股票、孩子上什么幼儿园。
楚清沉默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面前粗糙的陶瓷茶杯边缘。
婚礼仪式开始又结束,新人敬酒,宴会厅气氛愈加热闹。楚清这桌偏僻,新人许久才转到。敬酒时,周倩看到楚清,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有些复杂:“楚清?真是好久不见!你能来太好了!”她目光飞快地瞥了一眼主桌方向,那里,顾湘正低头抿着饮料,并没有看过来。
新郎是隔壁班的,对楚清没什么印象,只客套地碰杯。
新人刚走,旁边一个穿着时髦、手腕上戴着块亮闪闪名表的男人就笑着开口,声音不大不小,刚好能让这桌人听清:“周倩这婚礼办得还行,就是这酒店档次一般。我上个月参加我一个客户的婚礼,在帝豪,那排场,啧。”他顿了顿,像是刚注意到楚清,“哟,这不是楚清吗?真是稀客啊,高中毕业就没见过了吧?在哪高就呢?”
楚清抬眼看过去,是宋振白。高中时就家境优渥,喜欢跟在顾湘身后献殷勤,没少明里暗里挤兑过他。
“谈不上高就,做点工程。”楚清语气平淡。
“工程?哦,包工头啊?”宋振白拖长了调子,恍然状,随即露出惋惜又带了点优越感的笑容,“那挺辛苦的吧?日晒雨淋的。不过行行出状元,能赚钱就行。对了,”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身体微微前倾,从裤袋里摸出个东西,“叮”一声轻响,随意搁在铺着白色桌布的桌面上。
一枚银光闪闪的车钥匙,中间是保时捷的标志,在不太明亮的角落光线里,依旧刺眼。
“我刚换了辆新车,911,开起来也就那样吧,主要是代步。”宋振白状似随意地说着,手指在钥匙上点了点,目光却瞟向主桌方向,又飞快收回,落在楚清脸上,笑容加深,“楚清,你现在开的什么车?做工程,是不是得弄辆皮卡才实用?”
桌上其他几个人安静下来,眼神在楚清和那枚车钥匙之间游移,有人低头喝酒掩饰尴尬,有人则露出看好戏的神情。
楚清看着那枚钥匙,脸上没什么表情。宋振白的用意太明显,像小孩子炫耀新玩具,拙劣又刻意。若是七年前,少年心性,或许会被激得血往上涌。但现在,他只觉得无聊,还有一丝淡淡的疲惫。这种无聊的把戏,和他工地上那些复杂的人际周旋、沉重的钢筋水泥比起来,轻飘得像阵风。
他甚至懒得去看宋振白脸上那得意的神色,目光平静地掠过钥匙,重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已经凉透的茶水。“嗯,皮卡是挺实用。”他应了一声,语气听不出喜怒,就像在讨论天气。
宋振白像是一拳打在了棉花上,准备好的后续说辞被堵在了喉咙里。他没想到楚清会是这种反应,不恼不怒,连一点窘迫都没有,那种彻底的漠视,比激烈的反驳更让他憋闷。他脸上的笑容僵了僵。
这时,主桌那边传来一阵小小的骚动。原来是有人起哄,让顾湘这个当年的班花、现在的优秀教师代表大家,上台给新人送句祝福。
顾湘推辞不过,落落大方地站了起来。她今天似乎喝了点酒,脸颊泛着浅浅的红晕,眼神却清亮。她接过话筒,走到小舞台上,说了几句得体又真诚的祝福语,声音温婉动听,引得台下阵阵掌声。
宋振白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紧紧追随着台上的顾湘,眼底是毫不掩饰的欣赏和未曾褪去的热切。等顾湘下来,他立刻端起酒杯,离席走了过去。
“顾湘,讲得真好!”宋振白的声音透过嘈杂隐约传来,“这么多年不见,你还是这么优秀。来,我敬你一杯,老同学了!”
楚清坐在角落,看着宋振白殷勤地围在顾湘身边,看着她客气而疏离地应付,看着她偶尔抬眼,目光似乎无意地扫过全场,又很快收回。他不知道她有没有看到自己,也许看到了,当作没看见。
心口那枚锈钉,似乎又往深处扎了扎,带来绵密而持久的钝痛。他忽然觉得,这个角落的空气有些窒闷。
婚礼还在继续,欢声笑语不断。楚清却觉得像隔着一层毛玻璃,一切都模糊而遥远。他起身,想去洗手间透口气。
走廊比宴会厅安静许多,铺着厚厚的地毯,吸走了脚步声。他刚走到拐角,就听见旁边安全通道虚掩的门后,传来刻意压低的、带着激动和愤慨的女声。
是周倩,今天的新娘。她似乎正在和谁通电话,语气急促:“……我真的快气死了!湘湘刚刚才偷偷告诉我!你猜怎么着?当年根本不是楚清那混蛋玩腻了甩了她!是他妈妈,顾湘她妈妈,拿钱去羞辱楚清,逼他分手!”
楚清的脚步猛地顿住,血液仿佛一瞬间冲上头顶,又顷刻间褪得冰凉。他僵在原地,安全通道门缝里漏出的光,切割着他半边身体。
电话那头的人不知道说了什么,周倩的声音更加激动:“支票!真的!楚清那个闷葫芦,当年居然一个字都没说,就那么认了!自己扛了!顾湘也是刚知道,就前几天,楚清去学校给他弟弟开家长会,他们碰上了,楚清才提了一句……顾湘这几天都快疯了,一边恨她妈,一边又……唉,你说这叫什么事啊!楚清也是,当年要是说了……”
周倩的声音带着哭腔,是为好友不平,也是被这迟到的真相冲击得心绪难平。
后面的话,楚清没有再听下去。他转过身,背靠着冰凉的大理石墙壁,缓缓闭上了眼睛。
走廊尽头,宴会厅的门被推开,光与喧哗泄出。有人走了出来,是高跟鞋清脆的声响,由远及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虚浮。
楚清睁开眼。
顾湘正从那边走来,手里捏着个小手包,脸颊的红晕更深了些,眼神有些飘忽,显然酒意上了头。她走得不太稳,似乎在努力维持平衡。
然后,她看到了靠在墙边的楚清。
脚步戛然而止。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走廊顶灯在她头顶投下光影。她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醉意仿佛被惊醒了几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度复杂的茫然、震惊,以及努力压抑却依旧汹涌而出的委屈和痛楚。她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她听到了吗?还是,仅仅因为再次不期而遇?
楚清站直身体,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想说点什么,解释,或者只是打个招呼。但喉咙像是被砂纸磨过,干涩得发不出任何音节。
就在这时,宴会厅方向又传来脚步声和宋振白殷勤的呼唤:“顾湘?你去哪儿了?没事吧?我送你回去?”
顾湘像是被这声音惊到,猛地回过神。她看了楚清最后一眼,那眼神里有什么东西彻底破碎了,又有什么东西在挣扎着浮现。然后,她倏地转身,几乎是有些踉跄地,快步朝着与宋振白声音相反的、通往酒店侧门的走廊尽头走去,逃也似的,消失在拐角的阴影里。
楚清站在原地,没有追。
宋振白找了过来,看到楚清,眉头皱起,语气不善:“你看见顾湘了吗?”
楚清没理他,目光仍看着顾湘消失的方向。走廊空寂,只剩下她高跟鞋急促的回音,似乎还在耳边萦绕,敲打着他胸腔里那枚越来越沉、越来越痛的锈钉。
宋振白碰了个钉子,脸色难看,低声骂了句什么,朝着顾湘离开的方向追了过去。
楚清缓缓抬手,用力抹了把脸。掌心冰凉。
原来,钉子的另一头,始终连着的,是两个人的七年。
他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沉默地离开了这座灯火辉煌、却让他喘不过气的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