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清接到电话时,正在工地盯着钢结构吊装。
九月的日头依旧毒辣,安全帽下的鬓角湿了又干,留下细白的盐渍。手机在裤兜里震个不停,他走到一片相对安静的阴影里才接起。是弟弟楚小浩的班主任,声音隔着电磁波传来,带着公式化的严肃,通知他务必在下午三点前赶到学校,关于楚小浩“早恋及严重影响班级纪律”的问题,需要家长当面沟通。
楚清揉了揉眉心,应了声“好”。挂断电话,他靠在粗糙的水泥柱上,摸出烟盒磕出一支,点燃。七年了,他几乎以为自己已经把某些东西埋得足够深,深到连梦里都不会再轻易翻搅出来。可“江州一中”四个字,还是像一根生锈的针,猝不及防刺了他一下。
细微的痛楚,弥散开陈年的铁锈味。
他提前半小时到了学校。秋日午后的阳光把崭新的教学楼照得发亮,操场上有班级在上体育课,喧哗声隔着遥远的距离传来,模糊又充满活力。空气里有熟悉的、属于校园的梧桐叶和灰尘混合的气息。他避开主路,沿着侧面的林荫道慢慢走,白衬衫的袖子随意挽到手肘,沾了洗不掉的涂料和锈迹的工装裤与周围格格不入。
办公楼三楼,教师办公室外。他停下脚步,目光落在门侧挂着的名牌上:高二(七)班班主任——顾湘。
两个字,工整的印刷体,黑底白字,砸进眼底。
心脏像是被无形的手攥紧,漏跳了一拍,随即是更沉重、更麻木的钝痛。七年时间,足够一个少年长成沉默的男人,也足够让一个名字从滚烫的烙印变成一道黯淡的疤。他以为疤早就愈合了,只剩一点不平整的触感,直到此刻亲眼看见,才发现下面仍是鲜红的血肉,未曾真正结痂。
指节无意识地收紧,指甲陷进掌心。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门。
办公室里有好几个老师,谈话声、翻纸声、键盘敲击声混在一起。他的视线却像有自主意识,瞬间就锁定了靠窗那个位置。
顾湘坐在那里,正在批改作业。午后的光线透过玻璃,给她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轮廓光,几缕碎发别在耳后,露出白皙的脖颈。她穿着浅杏色的针织开衫,里面是熨帖的衬衫,低头时神情专注,握着红笔的手指纤细而稳。
和他记忆里那个总是笑着、眼里盛满星子、会为了一道题跟他争得面红耳赤的少女,似乎一样,又似乎全然不同了。少了那份恣意的鲜活,多了某种沉淀下来的、属于教师的清肃与距离感。
似乎察觉到门口的注视,顾湘抬起了头。
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拉长、然后轰然碎裂。顾湘脸上的平静像水面骤然被投入巨石,瞬间破裂。她眼中的愕然、不敢置信,迅速被更汹涌的情绪覆盖——那里面有震惊过后的冰冷,有尖锐的审视,还有一丝极力压制却仍旧泄露出来的、深刻的痛楚与恨意。她手中的红笔,“啪”一声,掉在了摊开的练习册上,在纸面洇开一小团刺目的红。
办公室的嘈杂似乎远去,只剩下一种令人窒息的静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楚先生?”旁边一位中年女老师疑惑地开口,打破了这诡异的僵持,“您是楚小浩的家长?”
楚清猛地回神,移开目光,转向那位女老师,点了点头,喉咙有些发干:“是,我是楚小浩的哥哥,楚清。”
“顾老师?”女老师看向顾湘。
顾湘已经低下头,捡起了那支笔,手指用力到指节泛白。再抬起脸时,方才的失态已被她强行压了下去,只剩下一片冰封的湖面,不起波澜。“请坐,楚先生。”她的声音平静,甚至算得上客气,却透着一股渗人的寒意。
楚清在她对面的椅子上坐下。距离很近,他能闻到她身上传来的淡淡香气,不再是记忆里柑橘味洗发水的味道,是一种更清冽的、像雪后松针的气息。
顾湘没有立刻谈楚小浩的事。她从一叠文件里抽出一张纸,推到楚清面前。“关于楚小浩同学近期在学校的表现,以及涉及的早恋问题,我们整理了一份简要报告。在正式沟通前,我想请楚先生先看一下,尤其是其中关于‘行为动机潜在根源分析’的部分。”
楚清接过那张纸,目光落下。
报告是标准的学校公文格式,前面客观陈述了楚小浩上课传纸条、成绩下滑、与某女生交往过密等事实。直到最后一段——
“……该生兄长楚清,于其高中时期亦有类似早恋行为,且处理方式极不负责任,对当时同班女生顾某(即本人)造成严重情感伤害,影响深远。有理由怀疑,楚小浩同学在一定程度上受到其兄长不良榜样之潜在影响,对校园纪律及情感责任认知存在偏差。”
白纸黑字,印着她——顾湘的名字。她把自己写了进去,用最冷静、最职业的笔触,将那段过去定义为“极不负责任”、“严重情感伤害”、“不良榜样”。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冰的针,扎进他眼里,刺进他心里。
握着纸张边缘的手指,关节绷得青白。他抬起眼,看向顾湘。
她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眼底只有一片冰冷的荒漠,和荒漠深处燃烧着的、寂静的火焰。那火焰的名字,叫七年未愈的伤口,叫积压的愤懑与不解,叫今日终于等来的、一个当面的质问。
她不是要以班主任的身份跟他谈他弟弟的早恋。
她是顾湘,要以受害者的身份,跟他这个“感情骗子”,算一笔迟到了七年的旧账。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似乎也察觉到了异样,交谈声低了下去,目光若有若无地瞟过来。
楚清看着那双眼睛,七年前雨夜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闪过脑海——少女惨白的脸,破碎的眼神,抓着他衣袖不肯放的手,还有他自己喉咙里挤出的、冰冷到自己也觉得陌生的话:“没什么意思,顾湘,玩腻了而已。”
以及更早之前,那个雍容华贵的妇人,推到他面前的支票,和更冰冷的警告:“楚清,你是个聪明孩子,该知道怎么做。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别耽误她,也别……自取其辱。”
支票的金额他记不清了,只记得那串零很长,长到像一条他永远跨不过的鸿沟。他没收。可有些鸿沟,不是不收钱,就能填平的。
他当时觉得,那把捅向她的刀,握在自己手里,总比悬在她头顶,由她至亲之人随时可能落下,要来得好受些。至少,痛只痛一时。
现在他才明白,有些痛,并不会随时间消散,它会长成骨刺,长成她眼里冰冷的恨,长成此刻这纸报告上诛心的字句。
他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报告末尾。那里需要家长签字确认。
“楚先生对报告内容,有异议吗?”顾湘的声音再次响起,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清晰地回荡。
旁边那位中年女老师轻咳一声,试图缓和气氛:“顾老师,这个……是不是涉及太多私人……”
“李老师,”顾湘打断她,目光仍锁在楚清脸上,“教育学生,了解家庭背景和潜在影响因素,是班主任的职责所在。我认为有必要让楚先生清楚认识到,他的过往行为,可能对弟弟产生的负面影响。这也是对楚小浩同学负责。”
字字在理,无可指摘。却字字如刀。
楚清沉默着。阳光透过窗户,照亮空气中浮动的微尘,也照亮他侧脸上紧绷的线条。七年工地上的风吹日晒,磨去了少年时的所有青涩,只剩下坚硬的轮廓和沉寂的眼神。
他没有辩解,没有质问,甚至没有再看顾湘一眼。他只是伸手,从衬衫胸前的口袋里,取出一支普通的黑色签字笔。
笔尖悬在纸面上方,顿了一下。
然后,他落下手腕,笔尖划过纸张,发出沙沙的轻响。名字签得很快,很稳,力透纸背——楚清。
写罢,他将报告轻轻推回顾湘面前。指尖与纸面分离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没有异议。”他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却异常平静,“顾老师费心。楚小浩的问题,我会严肃处理。”
顾湘看着他干脆利落地签字,看着他平静无波地接受这份几乎是指着鼻子控诉的报告,看着他这副仿佛事不关己、甚至逆来顺受的样子,胸口那股压抑了七年的郁气非但没有消散,反而猛地窜起,烧得她五脏六腑都灼痛起来。
他就这样认了?连一句解释,一句反驳都没有?哪怕是一句苍白的“不是那样”?
他果然,从未在意过。当初是,现在也是。只有她像个傻子,耿耿于怀了七年。
办公室里的气氛更加微妙。其他老师交换着眼神,无人说话。
接下来的时间,顾湘几乎是机械地、用最标准的教师术语,向楚清说明了楚小浩的具体情况、学校的相关规定、以及需要家长配合的事项。楚清一直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回应简短而克制。
直到最后,顾湘说:“今天暂时这样。请楚先生回去后务必与楚小浩深入沟通,并给予正确引导。学校也会持续关注。”
“好。”楚清站起身,“麻烦顾老师。”
他转身朝门口走去,背影挺拔,却透着一种说不出的孤寂和沉重。
顾湘盯着他的背影,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个月牙形的红痕。痛感尖锐,却压不住心里那阵翻江倒海的酸楚和愤怒。就这么结束了?她等了七年,准备了那么久,就想看他一丝一毫的悔意或狼狈,可他只是签了个字,像处理一件最无关紧要的公文。
她猛地也站起来,动作有些急,带倒了椅子,发出不大不小的声响。
楚清停在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没有回头。
“楚清。”顾湘的声音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裂纹,那努力维持的平静冰层下,有什么东西汹涌欲出。
他停下了,但没有动,依然背对着她。
办公室里的其他老师见状,彼此使了个眼色,纷纷找了借口暂时离开。门被轻轻带上,将最后一点嘈杂也隔绝在外。
寂静重新降临,比之前更加粘稠,更加难以呼吸。
顾湘绕过办公桌,走到他身后几步远的地方停下。她能看见他宽阔的肩膀,微微低垂的头颈,还有握着门把的、指节分明的手。那只手,曾经那么温柔地拂过她的发梢,也曾经那么残忍地推开了她。
“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吗?”她问,声音压得很低,却带着颤抖,“对着这份报告?对着我?”
楚清的肩膀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他依然没有回头,沉默了几秒,才缓缓松开握着门把的手,转过身来。
走廊的光线从门口透入,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让他的表情看起来更加晦涩难辨。他的目光落在她脸上,很深,很沉,像不见底的寒潭。
“顾老师,”他开口,还是那个称呼,语气平淡,“报告我看了,字我也签了。处分,我认。”
他往前踏了一小步,拉近了一点距离。属于他的、带着淡淡烟草和阳光尘土的气息隐约传来,瞬间将她包裹,那是记忆里曾无比熟悉、如今却已陌生的味道。
顾湘的心跳骤然失序,下意识地想后退,脚跟却像钉在了地上。
然后,她听见他低沉的声音再次响起,比刚才更轻,却像重锤砸在她耳膜上:
“但报告里少写了一条——”
他顿了顿,目光攫住她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
“当年你母亲给的支票,我根本没兑。”
话音落下,他不再看她脸上瞬间冻结、继而碎裂成无数震惊与茫然的情绪,微微颔首,转身,拉开门,走进了外面走廊的光晕里,脚步声沉稳,一步步远去,最终消失在楼梯转角。
空荡荡的走廊,只剩下顾湘一个人僵立在办公室门口。
窗外,梧桐树叶被秋风吹得沙沙作响。
那句“我根本没兑”,在她脑海里反复回荡,撞击着七年以来她所认定的所有“事实”,将所有坚固的恨意与委屈,猝不及防地撬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支票……母亲?
什么时候的事?
为什么她从来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