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出教学楼。
秋天的傍晚有些凉,风吹在脸上,带着落叶腐败的气息。
校门口的学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几个摆摊的小贩正在收摊,铁皮车推过地面发出哐啷哐啷的响声。
金鑫没往家的方向走。
她拐进学校旁边那条老街。
街道很窄,两边是些老旧的居民楼,墙皮斑驳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
电线像蜘蛛网一样横在半空,晾衣竿从窗户伸出来,挂着各种颜色的衣物,在风里晃晃荡荡。
前世她跟踪过夏屿森几次,大概记得他住哪一片。
但具体哪栋楼、哪个单元、几楼,她不知道,那时候不敢跟太近,怕被发现。
她在老街上慢慢走着。
路过一个菜市场,傍晚时分已经没什么人,摊贩们正在收拾剩下的菜叶。
地上湿漉漉的,空气里混杂着鱼腥味、泥土味和腐烂蔬菜的味道。
路过一家小诊所,玻璃门上贴着褪色的红字:内科、儿科、打针输液。
里面亮着昏黄的灯,一个老人坐在长椅上打点滴,头一点一点的,像在打瞌睡。
路过一个废品回收站,堆成山的纸箱和塑料瓶,一个中年男人正在整理,动作麻利地把易拉罐踩扁。
这条街和她的世界,完全是两个样子。
又走了一段,她在一个旧小区门口停下。
铁门锈得厉害,半边歪斜着,锁已经坏了,只用一根铁丝缠着。
院子里种着几棵梧桐树,叶子黄了大半,风一吹就簌簌往下掉。
楼房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建的,五层,没有电梯,外墙的水泥剥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
三楼有一户的窗户开着。
淡蓝色的窗帘洗得发白,被风吹得鼓起来,又落下去。
窗台上摆着几盆绿植,蔫蔫的,但还活着。
晾衣竿上挂着几件衣服,其中一件浅灰色的衬衫,金鑫今天早上见夏屿森穿过。
她站在马路对面,仰头看着那扇窗户。
天色渐暗,路灯还没亮。
那扇窗户里透出暖黄的光,不是很亮,但足够照亮窗台那几盆绿植的轮廓。
偶尔有人影晃过,看身形是个老人,动作缓慢。
应该是夏屿森的姥姥。
金鑫看了很久。
直到路灯一盏盏亮起,昏黄的光晕在旧街上晕开。
那扇窗户里的灯也亮得更明显了些,能看见窗帘上印着的碎花图案,已经褪色了,但还能看出是兰花。
她转身准备离开。
刚走两步,忽然听见小区门口传来脚步声。
很熟悉的脚步声,不疾不徐,帆布鞋踩在地面上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金鑫猛地回头,看见夏屿森从拐角处走过来。
他手里还拎着那个保温袋,另一只手提着个塑料袋,里面装着一盒药,药店的标志印在袋子上。
金鑫下意识想躲,但已经来不及了。
夏屿森抬起头,看见了她。
四目相对。
空气凝固了几秒。
街灯昏黄的光落在他脸上,给那张清冷的脸镀了层柔和的边缘。
他看着她,眼神从最初的错愕,渐渐变成平静,再变成一种疏离的、拒人千里的冷淡。
“你怎么在这?”他问,声音没什么情绪。
金鑫张了张嘴,想说路过,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太假了。
这条老街和她回家的方向完全相反,她出现在这里,只有一个解释。
“我……”她舔了舔嘴唇,“我来看看。”
“看什么?”
“看看你住的地方。”
夏屿森没说话。
他站在路灯下,影子被拉得很长,一直延伸到金鑫脚边。
风吹过来,扬起他额前的碎发,也吹动了金鑫的马尾。
街道很安静,只有远处传来的电视声,和不知道哪家厨房炒菜的滋啦声。
“看完了吗?”夏屿森终于开口。
“看完了。”金鑫小声说。
“那可以走了吗?”
这话说得很礼貌,但里面的驱逐意味很明显。
金鑫咬了咬嘴唇,没动。
“夏屿森。”她抬头看他,“对不起。”
少年愣了一下。
他大概没想到她会道歉。
镜片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错愕,但很快又恢复平静。
“为什么道歉?”
“为周六的事。”金鑫说得很认真,“我不该用那种态度对你。你说得对,我不懂得尊重人。我……我会改。”
她说得很慢,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前世她很少道歉,总觉得道歉就是认输。
但现在她明白了,有些事比输赢更重要。
夏屿森看着她,没说话。
风更大了些,吹得路边的梧桐树叶哗啦啦响。
一片枯黄的叶子打着旋落下来,正好落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
“金鑫。”夏屿森开口,声音比刚才软了一点,但依然很淡,“我们不是一类人。”
“我知道。”
“我的生活很复杂,没空陪你玩这种……”他顿了顿,“这种游戏。”
“不是游戏。”金鑫急急地说,“我是认真的。”
“认真什么?认真追我?”
夏屿森扯了扯嘴角,那笑容里没什么温度,“你觉得这样好玩吗?把我当成一个挑战?一个 trophy(战利品)?”
“我没有——”
“你有没有想过,我需不需要?”
夏屿森打断她,声音依然平静,但金鑫听出了里面的疲惫,“需不需要你突然闯进我的生活,需不需要你用钱砸我,需不需要你站在这里,对我说这些?”
金鑫愣住了。
她看着夏屿森,看着路灯下他清瘦的脸,看着他镜片后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那里面有太多东西:疲惫、压力、还有某种她看不懂的、深藏的孤独。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
她所有的“追求”,所有的“帮助”,所有的“喜欢”,都建立在一个前提下:她想要。
她想要夏屿森,所以她追他。
她想帮他,所以她砸钱。
她觉得自己在付出,在努力,在改变。
但从没问过他,需不需要。
“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这次声音更轻,“我真的……没想那么多。”
夏屿森看着她,看了很久。
然后他移开视线,看向三楼那扇亮着灯的窗户。
“我姥姥在等我。”他说,“你回去吧。”
说完,他转身走进小区。
铁门被他推开,发出刺耳的吱呀声。
他走进去,反手带上门,铁丝缠着的锁扣撞在铁门上,发出哐当一声响。
金鑫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楼道里。
几秒钟后,三楼那扇窗户的灯晃动了一下,窗帘被拉开一半。
夏屿森的身影出现在窗前,他弯腰,像是在跟谁说话。
然后窗户关上了,窗帘重新拉好,只留下暖黄的光从缝隙里漏出来。
天完全黑了。
老街上的路灯一盏盏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出昏黄的光晕。
远处传来电视新闻的声音,还有谁家小孩的哭闹声。
空气里有饭菜的香味,不知道哪家在炒辣椒,呛人的味道飘过来。
金鑫慢慢转过身,往回走。
脚步很慢,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被塞了一团乱麻。但有一点很清晰:
她错了。
错得离谱。
重生回来,她以为带着前世的记忆就能开挂,就能轻易改变一切。
但其实,她连最基本的东西都没搞懂。
尊重。
不是嘴上说说,是要真的站在对方的角度想。
喜欢。
不是强加于人,是要问对方需不需要。
帮助。
不是自我感动,是要用对方能接受的方式。
走到老街尽头,金鑫停下来,回头看了一眼。
那栋旧楼的三楼窗户,还亮着暖黄的光。
在周围一片黑暗中,像一个小小的、温暖的岛屿。
她看了很久。
然后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打开备忘录。
指尖在屏幕上悬停了几秒,然后开始打字:
要学的第一课:他不是 trophy,是人。
要学的第二课:先问需不需要,再给。
要学的第三课:用他能接受的方式。
打完,她盯着那几行字看了很久。
然后锁屏,把手机放回口袋。
夜风更凉了,她拉了拉校服外套的拉链,转身走进夜色里。
脚步声在安静的街道上回荡,一声,一声,像在丈量从幼稚到成熟的距离。
虽然这距离,可能比从这条老街到她的别墅,还要远。
但总得开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