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背对着她站着,肩膀绷得很紧。
风吹乱了他的头发,也吹乱了金鑫的。
远处操场上传来体育老师的哨声,尖锐地刺破午后的寂静。
“为什么是我?”他没回头。
“因为你是年级第一。”
金鑫说,“因为我想考进年级前一百。因为——”她顿了顿,“因为你讲题的样子,应该比老师好看。”
最后那句话说得轻佻,但夏屿森听出了里面的认真。
他慢慢转过身。
阳光从侧面打过来,在他脸上投下分明的阴影。
镜片后的眼睛看着她,像在审视一个难以理解的谜题。
“你不怕我把你的事说出去?”
金鑫忽然问,“你姥姥的病,你的打工,你的困难……如果我到处说,你会很难堪吧?”
这是威胁。
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威胁。
夏屿森的瞳孔骤然收缩。
他盯着她,像第一次真正看清这个人,不是那个在操场上疯言疯语的女生,不是那个在办公室里怼老师的刺头,而是一个懂得拿捏软肋、知道如何达成目的的……猎手。
“你会吗?”他反问。
“不会。”金鑫答得干脆,“但我需要你明白,我不是在开玩笑。我是真的想帮你,也是真的需要你帮我。这是双赢,夏屿森。”
“双赢?”他重复这个词,语气里有种说不出的疲惫,“你查我隐私,威胁我,然后告诉我这是双赢?”
“方法可能不太好看。”金鑫承认,“但有效。”
又是沉默。
天台上只有风声,和远处城市模糊的车流声。
一只麻雀落在栏杆上,歪着头看他们,啾啾叫了两声,又扑棱着翅膀飞走了。
夏屿森低下头,看着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帆布鞋。
鞋尖已经开胶了,他用502粘过两次,但还是会进水。
上周下雨,他踩着湿透的鞋上了一天课,脚趾泡得发白,晚上回去才发现磨破了皮。
还有姥姥的药。
昨天去药店,店员说那个进口的喷雾剂涨价了,一盒要三百八。
他捏着口袋里皱巴巴的二百块钱,站在柜台前,第一次体会到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最后他买了便宜点的国产药。
但效果差很多。
昨晚姥姥咳了半夜,他在隔壁房间听着,睁着眼睛到天亮。
“时间。”他忽然开口,声音很轻。
“什么?”
“补课的时间。”
夏屿森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又有什么东西重新凝固起来,比刚才更坚硬,“什么时候?在哪?”
金鑫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
她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快。
她以为至少要拉扯几个回合,以为他会愤怒地拒绝,以为这场谈判会以失败告终。
但他答应了。
用那种认命般的、平静的语气。
“周六下午两点到四点。”
她说,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地点……去我家吧。安静,没人打扰。”
夏屿森点点头:“地址。”
金鑫从校服口袋里摸出一张便签纸——早就准备好的,上面写着她家的地址,字迹工整。
她递过去,指尖在空气中短暂地停顿了一下。
夏屿森接过便签,看了一眼,折好,放进衣服内侧的口袋。
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钱怎么给?”他问。
“每次补课结束,现金结清。”
金鑫说,“如果你需要预付,我可以——”
“不用。”他打断她,“就按你说的。”
又是一阵沉默。
这次比刚才更尴尬。
交易谈完了,该说的都说了,两个人都站在原地,不知道接下来该干什么。
风还在吹,阳光还在移动,远处操场上体育生们的喊声隐隐约约。
夏屿森重新拿起那本《费曼物理学讲义》,翻开到刚才看到的那一页。
但他没在看,只是盯着书页,像在出神。
金鑫看着他的侧脸。
看着阳光在他睫毛上跳跃,看着他鼻梁上那副细框眼镜的金属边反射的微光,看着他微微抿紧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忽然想起前世,她死前在电视上看到的那个夏屿森。
西装革履,没有戴眼镜,坐在落地窗前,身后是黄浦江的璀璨夜景。
他对着镜头说话,语气从容,姿态优雅,像个天生的上位者。
和眼前这个穿着旧卫衣、靠着生锈栏杆、为了几百块补课费不得不妥协的少年,判若两人。
“夏屿森。”她忽然开口。
他抬眼看她。
“你会变得很有钱的。”
金鑫说,语气认真得像在预言,“比你能想象的还有钱。你会住很大的房子,开很贵的车,会有很多人尊敬你、羡慕你、怕你。”
夏屿森皱起眉:“你说什么胡话?”
“不是胡话。”
金鑫摇摇头,“是事实。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少年盯着她看了几秒,然后移开视线,重新看向远处。
“我不需要那些。”
他说,声音很轻,散在风里,“我只需要姥姥的病能好,需要能安心读书,需要……”
他没说完。
但金鑫知道后面是什么。
需要尊严。
需要不被施舍,不被怜悯,不被用这种难堪的方式“帮助”。
“我知道。”她说,“所以这是交易。我给你钱,你给我知识。我们互不相欠。”
夏屿森没说话。
他合上书,直起身,准备离开。
经过金鑫身边时,他停了一下。
“周六下午两点。”他说,没看她。
然后他走向那扇铁门,拉开门,走了进去。
铁门缓缓合上,隔绝了楼梯间的昏暗。
金鑫独自站在天台上。
风更大了,吹得她校服外套猎猎作响。
她走到夏屿森刚才站的位置,靠在栏杆上,想到那张便签纸——他已经拿走了,但那个地址她还记得。
是她家。
前世她住了二十几年的地方。
后来嫁给于浩,搬进那套顶层复式,再后来家破人亡,房子被抵押拍卖。
她前世已几年没回去过。
院子里那棵桂花树还像原来那么旺盛。
“金鑫!”
天台门突然被推开,周晓雨气喘吁吁地冲上来:“我靠!你真在这儿!老王找你呢,说你的检讨写得像狗爬,让你重写!”
金鑫转过头:“让他等着。”
“啊?”
“我说,让他等着。”金鑫重复道,语气平静,“我现在没空。”
周晓雨愣在原地,看着她走下天台,背影在楼梯间的阴影里一点点消失。
铁门再次合上。
天台上又恢复了寂静。
只有风还在吹,只有阳光还在移动,只有栏杆上那只麻雀又飞了回来,歪着头,啾啾叫了两声。
像是在问:值得吗?
没有人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