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一整夜。
第二天清晨,教学楼走廊的地面上还残留着未干的水渍,空气里弥漫着潮润的泥土和铁锈混合的气味。
金鑫踏着早读铃冲进教室时,头发尖还在往下滴水,不是雨水,是早晨洗头后没吹干,胡乱扎起的马尾散下来几缕,湿漉漉地黏在脖颈上。
“我靠,你怎么才来!”周晓雨压低声音喊她,“今天摸底考你忘了?”
金鑫没忘。
她把湿漉漉的书包甩到椅子上,从桌肚里摸出笔袋。
黑色的帆布笔袋,拉链坏了用别针别着,里面躺着几支水笔、一支涂卡铅笔、一块橡皮,还有上周在学校门口小摊上买的卡通修正带——盖子已经裂了,露出里面白色的带芯。
第一科考数学。
卷子从前往后传,纸张摩擦发出哗啦啦的声响。
金鑫接过前桌递来的试卷,指尖触到油墨未干的粗糙感,那股熟悉的印刷味钻进鼻腔。
她低头看了一眼第一题,是集合与简易逻辑。
教室里安静得只剩下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监考老师是年级里出了名严厉的数学组组长,姓吴,五十多岁,戴一副老式黑框眼镜,背着手在过道里缓慢踱步。
他的皮鞋踩在水磨石地面上,发出规律的咔哒声,像某种倒计时。
金鑫在答题卡上写下名字和班级。
然后笔就停住了。
她抬起头,视线越过前面三排黑压压的后脑勺,精准地落在靠窗第四排的位置。
夏屿森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卫衣,外面套着校服外套,可能天气还没完全转暖,也可能是那件卫衣洗得太多次,薄得挡不住晨风。
他微微低着头,脖颈弯出一道清瘦的弧度,后颈处有一小块皮肤露在校服领子外,在晨光里白得晃眼。
他做题很快。
金鑫看着他右手握笔,在草稿纸上迅速演算,左手无意识地转着笔,那是他的习惯,思考时会转笔,但不会让笔掉下来。
笔在他指间旋转,划出银色的弧线,像某种无声的表演。
窗外的香樟树在风里晃动,新生的嫩叶在玻璃上投下摇晃的碎影。
那些影子落在夏屿森的肩膀上,头发上,随着他写字的动作缓慢移动。
金鑫盯着那些晃动的光斑。
盯着他写字时微微颤动的肩胛骨。
盯着他偶尔抬手推眼镜时,手腕处凸起的骨节。
时间像被拉长的糖丝,缓慢地、黏稠地流淌。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吴老师规律的脚步声,和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
前排有个女生轻轻咳嗽了一声,立刻引来吴老师警告的眼神。
金鑫低头看了眼试卷。
选择题第一题:已知集合A={x|x²-3x+2=0},B={x|0<x<5,x∈N},则A∩B的元素个数是……
她记得这道题。
前世高三复习时,家教老师讲过三次,她还是记不住解法。
不是笨,是根本没往脑子里去。
那时候她在想什么?
想周末要去哪家新开的夜店,想刚买的限量版球鞋,想隔壁班那个打篮球很帅的男生,不是夏屿森,那时候她甚至不敢正眼看他。
真蠢啊。
金鑫拿起笔,在草稿纸上写下解题步骤。
集合A的解是x=1或x=2,集合B是1,2,3,4,交集是{1,2},所以元素个数是2。
写完后,她愣住了。
不是因为她会做,重生回来的成年人解高一数学题本来就不难,而是因为她发现,自己竟然能这么平静地、按部就班地思考一道数学题。
在前世最后那几年,她的脑子早就被酒精、眼泪和无穷无尽的绝望泡得麻木了。
于浩夺走金家产业时,她连财务报表都看不懂;
父母去世时,她连葬礼流程都要别人手把手教;
跳下楼前,她甚至想不出一个能报复林薇薇的办法。
她以为自己早就废了。
可此刻,看着草稿纸上工整的演算步骤,看着那道简单到可笑的数学题,一种荒谬的、尖锐的情绪突然刺穿胸腔——
她明明可以不是那样的。
如果十六岁那年,她哪怕认真听过一节课;
如果十八岁那年,她哪怕为自己争取过一次;
如果二十三岁那年,她哪怕早一点看清于浩的真面目……
“那位同学!”
严厉的声音在头顶炸开。
金鑫猛地抬头,吴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到了她桌边,黑框眼镜后的眼睛正严厉地盯着她:“开考已经二十分钟了,你才做完第一道选择题?发什么呆!”
教室里响起几声压抑的嗤笑。
金鑫没说话。
她低下头,看向试卷。
视线扫过那些题目:函数、三角函数、立体几何、数列……每一道她都隐约记得解法,每一道她都能做,只要她愿意。
可一种更深的疲惫突然淹没了她。
就像一个人跑了太久,终于停下来时才发现双腿早已麻木。
重生这几天,她像打了鸡血一样往前冲,说疯话、做疯事、把夏屿森吓得够呛。
可此时此刻,坐在这个熟悉的考场里,闻着熟悉的油墨味,听着熟悉的训斥声,那些被强行压抑的前世记忆突然翻涌上来——
她死过一次了。
从二十三楼摔下去,骨头碎裂的声音,血液从身体里流走的感觉,最后意识消散时的冰冷……
“啪嗒。”
一滴水砸在试卷上。
金鑫愣了下,抬手摸了摸脸。
是干的。
那滴水是从头发上滑下来的,在试卷上晕开一小团深色的水渍,正好遮住了第二道选择题的选项C。
她盯着那团水渍看了几秒。
然后放下笔,靠回椅背。
不做了。
吴老师皱紧眉头:“你干什么?”
“累了。”金鑫说,声音很轻。
“考试时间还有五十分钟!你就这么放弃了?”
吴老师声音拔高,“站起来!继续做!”
金鑫没动。
她转过头,重新看向夏屿森的方向。
他已经翻到试卷背面了,正在解最后一道大题。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他整个人镀了层毛茸茸的金边,连额前细碎的头发都看得清根根分明。
真好看啊。
金鑫想。
前世她偷偷喜欢他的那十几年,从来不敢这么明目张胆地看他。
只能趁体育课他打篮球时,假装路过操场;
只能趁他去图书馆时,借同一本书;
只能趁毕业合影时,悄悄站得离他近一点。
那时候她觉得,夏屿森是挂在天上的月亮,她踮起脚也够不到。
可现在她重生了,她敢说疯话,敢做疯事,敢把月亮拽下来——至少她是这么以为的。
但此刻坐在这里,看着夏屿森专注解题的侧脸,看着他那副与周遭喧闹格格不入的安静模样,金鑫忽然觉得……累。
不是放弃的那种累。
是忽然意识到,哪怕重来一次,有些距离依然存在的那种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