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导主任姓王，是个五十多岁的中年男人，头顶的地中海在办公室日光灯下泛着油光。
他坐在那张堆满作业本的办公桌后面，脸色比窗外的阴天还要沉。
金鑫站在办公桌前，校服外套松松垮垮地搭在肩上，刚才被王主任拽着胳膊拖进办公室时蹭歪了。
她没去整理，就那么歪站着，左脚脚尖有一下没一下地点着地面，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站好！”王主任一拍桌子，搪瓷茶杯震了震，深褐色的茶水溅出来几滴，在旧报纸铺的桌面上晕开。
金鑫慢吞吞地把脚放平。
办公室里还有别的老师。
靠窗那个戴老花镜的女老师是教语文的，正借着批改作文的姿势往这边瞥；
角落里年轻一点的男老师假装在整理试卷，但耳朵明显竖着。
空气里有粉笔灰、旧书和廉价茶叶混在一起的味道，墙上贴着“为人师表”的毛笔字横幅，边角已经卷起。
“金鑫是吧？”王主任翻开新生花名册，手指点在某一行，“入学成绩年级倒数第七，开学第一天就在全校面前——在开学典礼上！闹出这种荒唐事！”
他声音越提越高，唾沫星子喷到花名册塑料封皮上。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啊？一个女孩子，大庭广众追着男生跑，还说什么……什么……”
他气得手指发抖，“‘一定要你当我男朋友’？你当学校是什么地方？菜市场吗？早恋是校规明令禁止的！”
金鑫安静地听着。
日光灯管嗡嗡作响，一只飞蛾正不要命地往灯管上撞，翅膀在塑料灯罩上扑打出细碎的声音。
她盯着那只飞蛾，忽然想起前世，不是想起具体的某件事，而是一种感觉。
那种被更凶的架势吼过、被更恶毒的语言刺过之后，对这种程度的训斥就只觉得……无聊。
是的，无聊。
就像成年人看小孩子撒泼。
“说话！”王主任又拍桌子，“知道自己错哪儿了吗？”
金鑫终于把视线从飞蛾身上移开。
她看着王主任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看着他那件洗得领口发白的灰衬衫，看着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然后她轻轻开口，声音平静得不像个刚被揪到办公室的问题学生：
“老师，追求真爱犯法吗？”
办公室里响起倒抽冷气的声音。
窗边的语文老师眼镜滑到了鼻尖，她赶紧推回去。
整理试卷的男老师动作停了，张着嘴看向这边。
王主任整个人僵在那儿，像是被这句话按了暂停键。
两秒钟后，他暴怒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刮出刺耳的声响。
“你——你还有理了？！校规！校规第五条明确写着禁止早恋！你是没看还是看不懂？啊？！”
“校规也没写着不能喜欢一个人啊。”
金鑫歪了歪头，黑色的发尾扫过肩头，“我喜欢夏屿森，这是我的个人情感。校规管天管地，还能管我心里想什么？”
“你——”
“当然，我当众说出来可能影响了纪律。”
她抢在王主任再次爆发前继续说，语速平缓得像在讨论天气，“这点我道歉。但喜欢他这件事本身，我不觉得需要道歉。”
办公室里死一般寂静。
王主任瞪着她，胸口剧烈起伏，像是下一秒就要背过气去。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两声克制的敲门声。
“报告。”
声音清冽，像碎冰撞进玻璃杯。
金鑫后背的肌肉瞬间绷紧了。
她没有回头，但能感觉到有人推门进来，能闻到空气中多了一丝很淡的皂角味，不是洗衣粉，是那种老式黄色肥皂的味道，混着一点点阳光晒过棉布的气息。
脚步声停在身侧。
余光里，她看见一截深蓝色校服裤腿，洗得发白但干干净净的帆布鞋鞋尖，还有垂在身侧的手指，指节分明，指甲修剪整齐，虎口处有一小块墨水的痕迹。
“王主任，您找我。”夏屿森说。
他的声音离得很近，近到金鑫能听出里面那一丝不易察觉的不耐烦。
不是针对老师，是针对这整件破事，针对她这个突然闯进他生活的麻烦精。
“夏屿森来了啊。”王主任勉强压着火气，语气缓和不少，“坐，先坐。”
夏屿森没坐。
他站着，和金鑫隔着一米多的距离，但金鑫能感觉到他全身散发出的“离我远点”的气场。
她偏过头，明目张胆地看向他。
少年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
眼镜片反射着日光灯的白光，看不清眼神，但紧抿的嘴唇和微微下沉的嘴角，已经把“不悦”写在了脸上。
他站得笔直，肩膀却有些僵，那是一种随时准备抽身离开的姿态。
“今天操场上的事，你也看见了。”
王主任重新坐下，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夏屿森同学，你是这届新生里最优秀的，学校对你寄予厚望。千万不要被这些……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影响。”
夏屿森沉默了两秒。
“不会的。”他说。
三个字，干净利落，像一把小刀，精准地扎进金鑫心口某个柔软的地方。
她睫毛颤了颤，但脸上的表情没变。
“那就好。”王主任松了口气，又转向金鑫，语气重新严厉起来，“你看看！人家夏屿森同学是什么态度？一心向学！你再看看你？我告诉你，从今天起，你不准再接近夏屿森同学，不准再说什么胡话，听见没有？”
金鑫没应声。
她还在看夏屿森。
看他垂着的睫毛，看他白皙的颈侧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看他因为隐忍而微微滚动的喉结。
前世她花了十几年才敢在电视屏幕上看他，现在他就站在她触手可及的地方，却比隔着屏幕还要遥远。
“金鑫！”王主任拔高声音。
“老师。”夏屿森忽然开口。
办公室里所有人都看向他。
少年依然目视前方，声音平稳无波：“如果没什么事，我可以先回教室吗？下午还有物理竞赛小组的选拔测试。”
“啊对，对。”王主任连忙点头，“你去吧，好好准备，给学校争光。”
夏屿森微微颔首，转身就走。
一步，两步，帆布鞋踩在水泥地上的声音很轻。
他的手已经搭上了门把，金属把手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光。
就在门即将被拉开的瞬间——
“夏屿森。”
金鑫的声音不大，但在过于安静的办公室里，每个字都清晰得像冰珠子砸在地面上。
夏屿森的动作顿住了。
他没回头，但握着门把的手指微微收紧，骨节泛起白色。
王主任又要发火，金鑫却抢在他前面继续说：
“选拔测试是在实验楼三楼阶梯教室对吧？下午两点半开始，考试时间九十分钟，题型包括选择题、填空题和两道综合应用题。”
她语速很快，像在背诵，“去年竞赛的冠军用了七十八分钟交卷，但有一道电磁学的应用题解法不够简洁，扣了步骤分。”
夏屿森终于转过身。
他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里第一次出现了明显的情绪，不是厌烦，不是愤怒，是某种更深的东西，像平静湖面下突然涌动的暗流。
“你怎么知道？”他问。
“我还知道你喜欢用HB的铅笔打草稿，因为软硬适中；知道你做选择题习惯先排除两个错误选项，再从剩下的里选；知道你最后检查试卷时，会先从大题开始倒着看。”
金鑫迎着那道目光，嘴角一点点弯起来，“我知道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夏屿森。”
办公室里的空气凝固了。
王主任张着嘴，半天没说出话。
窗边的语文老师笔掉在了地上，咕噜噜滚到墙角。
年轻男老师手里的试卷散了一地，但他没去捡。
夏屿森站在门边，逆着走廊照进来的光线，脸上的表情模糊不清。
但金鑫能看到他下颌线绷紧的弧度，能感觉到那道穿过镜片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像手术刀一样锋利，试图剖开她这副十六岁的皮囊，看清里面到底装着什么。
“这位同学。”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冷，“我们以前见过吗？”
“没有。”金鑫答得干脆，“今天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那你怎么——”
“因为我想了解你。”
她打断他，向前走了一步，球鞋踩在水泥地上发出轻轻的摩擦声，“因为从今天起，你是我人生计划里最重要的一部分。了解你的习惯、你的喜好、你的一切，是基本操作。”
夏屿森的表情终于彻底裂开了。
那层冷静自持的面具碎了一地，露出底下真实的愕然，以及一丝……被冒犯的怒意。
他大概这辈子都没遇到过这么直白、这么不讲道理、这么疯的人。
“这位同学。”他深吸一口气，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请你离我远点。”
说完，他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脚步声在走廊里快速远去，最后消失在楼梯拐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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