嘈杂声像潮水一样涌回来。
先是模糊的嗡嗡声,接着是桌椅拖动的声音,少年人压低的笑语,窗外操场上传来的篮球撞击地面的闷响。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课桌右上角切出一块明晃晃的光斑,灰尘在那道光柱里缓慢飞舞。
金鑫猛地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是深棕色木纹课桌,桌面上用圆规刻着歪歪扭扭的“早”字,她高中时跟风刻的,因为听说鲁迅也这么干。
视线往上,黑板挂着“欢迎新生”的粉笔画,彩色粉笔灰落了一讲台。
教室后墙的学习园地里,贴着还没写名字的空白课程表。
她僵硬地转动脖子。
左边同桌是个扎双马尾的女生,正偷偷在桌肚里刷手机,屏幕亮着某款换装游戏。
前排两个男生在传纸条,纸团在空中划出抛物线。
靠窗的位置,几个女生凑在一起翻看时尚杂志,指着某页的明星窃窃私语。
一切都熟悉得可怕。
也年轻得可怕。
金鑫低头看自己的手。
皮肤是十六岁特有的饱满,指甲涂着剥落一半的黑色指甲油,虎口处没有后来因长期失眠而出现的细纹。
她颤抖着摸向脸颊——没有伤口,没有淤青,胶原蛋白充盈得像是能掐出水。
“喂,金鑫。”
有人用笔戳她胳膊。
转头,是初中就混在一起的小姐妹周晓雨,顶着一头刚挑染的紫发,耳骨上打着三四个耳钉。
“发什么呆啊。”周晓雨凑过来,身上有股廉价香水的甜腻味,“听说这届有个超级牛逼的学神,中考全市第一,长得还巨帅。等会儿新生代表发言就是他,咱们去前排占位?”
金鑫没说话。
她的目光越过周晓雨的肩膀,死死钉在教室前门。
那里挂着一块蓝色班牌:高一(3)班。
高一。
她重生了。
不是做梦,不是幻觉,掌心被指甲掐出的刺痛太真实,阳光晒在皮肤上的温度太真实,教室里粉笔灰混合汗水的气味太真实。
“喂!你到底听没听我说话?”周晓雨不满地推她。
金鑫缓缓站起身。
动作有些踉跄,膝盖撞到桌腿,发出闷响。
周围几个同学看过来,她浑然不觉,只是跌跌撞撞地走向教室后墙。
那里贴着一面镜子,是班主任留着让学生整理仪容的。
镜子里映出一张脸。
十六岁的脸。
眉毛修得细细的,眼线画得有点飞,嘴唇涂着时下流行的“中毒色”口红。
头发染成亚麻棕,发尾烫了不成型的内扣,当年她觉得这样很潮,现在看只觉得非主流。
但重点是,这张脸是活的。
有血色,有温度,眼睛里还没有后来那种死气沉沉的灰败。
“新生大会快开始了!”班长在门口喊,“所有人操场集合,按学号排队!”
人群骚动起来。
桌椅碰撞声、拉书包拉链声、互相催促的笑骂声混在一起。
金鑫被人流裹挟着往外走,脚步虚浮得像踩在棉花上。
走廊里贴满名人名言,楼梯转角挂着“静净敬竞”的标语,这一切她曾经厌恶的校园场景,此刻却让她眼眶发热。
操场上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新生按班级站成方阵,主席台上校领导已经就座。
教导主任拿着麦克风试音,电流声刺啦作响。
金鑫站在三班队伍末尾,手指死死掐着掌心,疼痛一遍遍确认这不是梦。
“下面有请新生代表,高一(1)班夏屿森同学发言——”
那个名字通过音响传遍操场的瞬间,金鑫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她猛地抬头。
主席台右侧的阶梯上,一个少年正缓步走上来。
白衬衫,深蓝色校服裤,最简单的款式被他穿得清挺干净。
他个子已经很高,肩线平直,走路时背脊挺得像棵小白杨。
麦克风架需要调低,他弯腰调整高度时,后颈露出一截清瘦的脊椎骨。
然后他抬起头,面向操场。
阳光正好打在他脸上。
金鑫呼吸停滞了。
是夏屿森。
十六岁的夏屿森。
头发比后来短一些,额前碎发扫过眉骨,皮肤是冷调的白,鼻梁高挺,唇色很淡。
他戴着一副细框眼镜——她后来才知道那是平光镜,因为他视力其实很好,戴眼镜只是为了减少不必要的视线接触。
“尊敬的老师,亲爱的同学们……”
声音透过音响传来,清冽干净,像山涧里敲击鹅卵石的溪水。
金鑫听不清后面的话了。
她只看见他的嘴唇开合,看见他扶眼镜时微屈的手指,看见他偶尔扫过台下时平静无波的目光。
那些被她封存在记忆深处的细节,此刻全都活了过来,他说话时会微微偏头,思考时食指会无意识敲击桌面,紧张时喉结会轻轻滚动。
前世她观察了无数次的细节。
前世她到死都没敢说出口的秘密。
操场上响起掌声。
发言结束了,夏屿森鞠躬,转身下台。
教导主任开始讲校规校纪,冗长又枯燥。
但金鑫的眼睛一直追着那个白色身影,看着他走下台阶,看着他回到一班队伍的前排,看着他侧头和旁边的男生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个男生笑了,夏屿森的嘴角也弯了一下。
很浅的弧度,转瞬即逝。
却像一道惊雷劈进金鑫混沌的脑海。
——如果重来一次。
——我再也不要只敢远远看着你了。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撞击,血液冲上耳膜,咚咚咚,一声比一声响。
前世的画面和此刻的场景在眼前交错重叠:二十三楼坠落的失重感,林薇薇惊恐的脸,电视屏幕上夏屿森和沈妙的婚纱照,父亲倒在书房的身影,母亲车祸现场的白布……
然后统统碎裂。
只剩下此刻。
阳光,操场,十六岁的风,和那个站在人群里依然醒目的少年。
教导主任终于说完最后一句话:“……现在,各班按顺序回教室!”
队伍开始移动。
金鑫没动。
她站在原地看着一班的方向,看着夏屿森随着队伍转身,看着他的背影即将消失在教学楼门口。
就在那一刻,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她猛地拨开前面的人,冲出三班的队伍。
周晓雨在身后惊呼:“金鑫你干嘛?!”
她没回头,只是拼命往前跑,校服外套被风吹得鼓起来,像张开的翅膀。
“喂!那个同学!站住!”教导主任在台上喊。
她没停。
穿过二班的队伍,挤开几个抱怨的男生,终于在楼梯口追上了一班的尾巴。
夏屿森正要踏上台阶,旁边有人提醒他:“屿森,后面……”
他回过头。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金鑫喘着气停在他面前,额前的碎发被汗水黏住,黑色眼线因为刚才奔跑有些晕开,整个人狼狈又疯狂。
周围所有声音都褪去了,她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脏快要炸开的轰鸣。
夏屿森看着她,镜片后的眼睛里有一丝疑惑,更多的是疏离的礼貌。
“同学,你有事吗?”
声音和刚才透过音响听到的不一样,更近,更真实,像羽毛搔刮过耳膜。
金鑫张开嘴。
喉咙干得发疼,嘴唇颤抖了几下,才终于挤出声音。
不大,但足够清晰,足够让周围所有竖起耳朵的人都听见——
“夏屿森。”
她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顿,像在宣读某种誓言。
“这辈子,我一定要你当我男朋友。”
死寂。
楼梯间里所有声音瞬间消失。
拎着水壶路过的老师僵在原地,几个女生倒抽冷气,站在夏屿森旁边的男生嘴张成了O型。
窗外的蝉鸣不知何时停了,只有阳光还在无声地流淌。
夏屿森脸上的表情终于出现了裂痕。
他皱了皱眉,那点礼貌的疏离碎掉了,取而代之的是明显的不解,以及一丝……
被打扰的不悦。
“你哪位?”他问。
金鑫笑了。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但她仰起头,把那些酸涩都憋回去。
然后她上前一步,踮起脚,凑到他耳边,这个动作让夏屿森下意识往后避,但她更快。
温热的气息拂过他耳廓,带着少女特有的、不管不顾的嚣张。
“记住我的名字。”
她说,声音里带着笑,也带着两辈子积攒下来的孤注一掷。
“金鑫。金银的金,三个金的鑫。”
“从今天起,它会出现在你人生的每一个角落。”
“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