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像一滩泼洒开的浓墨，沉甸甸地压在城市上空。
金鑫站在二十三层的阳台边缘，赤脚踩在冰冷的大理石台面上。
夜风卷起她丝绸睡袍的下摆，露出伶仃的脚踝，那里有上周被于浩掐出的淤青，紫红色在苍白皮肤上格外刺眼。
楼下街道的车流缩成缓慢移动的光点，远处的霓虹招牌明明灭灭，在她空洞的瞳孔里映不出任何色彩。
手机在室内地板上嗡嗡震动。
她没回头。
不用看也知道是谁，她那位结婚年5半的丈夫，此刻大概正搂着他的秘书，用曾经对她说过情话的嘴，催促她签下最后那份股权转让协议。
真可笑啊。
金鑫扯了扯嘴角，这个动作牵动了脸颊的伤。
昨天那一巴掌很重，于浩的婚戒在她颧骨上划了道口子，结痂后绷得皮肤发紧。
她记得自己当时没哭，只是盯着茶几上那份“自愿赠予”文件，突然想起了很多年前，父亲把第一桶金交到她手里时说的话。
“鑫鑫，爸爸挣这些，都是给你铺路的。”
铺路？铺成如今这样吗？
风更大了些，带着初秋的凉意钻进睡袍领口。
她微微前倾身体，重心移向虚空。
有那么一瞬间，脑海中闪过许多碎片……
十六岁生日那天，父亲包下整间KTV，她穿着铆钉皮衣唱跑调的歌，同学们起哄叫她“金姐”。
高三模拟考又垫底，母亲摸着她的头说“没关系，咱们家鑫鑫开心就好”。
婚礼上于浩单膝跪地，钻石戒指在镁光灯下亮得晃眼，他说会爱她一辈子。
然后呢？
父亲的公司被于浩一步步蚕食，资金链断裂那晚，父亲在书房抽了一整夜烟，第二天突发心梗进了ICU。
母亲卖了所有首饰填窟窿，最后在去医院送饭的路上出了车祸，刹车线被人剪断了，警察说“像是意外”。
意外。
金鑫闭上眼，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身后传来高跟鞋敲击地面的声音，清脆，急促，带着胜利者的节奏。
“姐姐，这么晚还不睡呀？”
那个声音娇滴滴的，是于浩的秘书林薇薇——现在应该叫“于太太预备役”了。
金鑫没回头，听见脚步声停在推拉门边。
“浩哥让我来看看你。”林薇薇的声音里掺着笑，“文件签好了吗？律师明天一早要来拿哦。”
金鑫缓缓转过身。
林薇薇穿着她上个月订的香奈儿套装，手里端着杯红酒，倚在门框上的姿态像这个家的女主人。
不对，她很快就是了。
等金鑫签了字，等金鑫“意外”消失，这套顶层复式、郑氏集团百分之三十的股份、金家最后那点产业，就都是这位林小姐的了。
“阳台风大，小心着凉。”
林薇薇抿了口酒，鲜红的唇印留在杯沿，“姐姐要是想不通，可以跟浩哥谈谈条件嘛。毕竟夫妻一场，他也不会太绝情。”
“条件？”金鑫听见自己的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比如？”
“比如……”林薇薇走近两步，眼里闪着算计的光，“你可以搬去城西那套小公寓，浩哥每个月给你打生活费。反正你也习惯了被人养着，对不对？暴发户的大小姐，除了花钱还会什么？”
这句话像把钝刀子，捅进金鑫早已麻木的胸腔。
是啊，她还会什么？
读书时混日子，大学靠家里砸钱，结婚后当花瓶太太。
郑浩吞并金家的每一步，她都看在眼里却无能为力。
父亲教过她看财报，她嫌枯燥；母亲让她学管理，她说没兴趣。
她以为这辈子都能活成十六岁那样，嚣张肆意，反正天塌下来有父母顶着。
然后天真的塌了。
“林薇薇。”金鑫突然开口，声音平静得诡异，“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
秘书挑了挑眉。
“我后悔……”金鑫慢慢向后仰，视线越过女人的肩膀，落在客厅那面电视墙上。
屏幕黑着，但恍惚间，她仿佛又看到了上周的财经新闻，“我后悔这辈子，从来没为自己活过一次。”
话音落下的瞬间，她松开了抓着栏杆的手。
身体向后倒去的速度比想象中慢。
时间被拉成黏稠的糖丝，一帧一帧在眼前铺开——
她看见林薇薇骤然惊恐的脸，口红蹭到了牙齿上。
看见自己飘起的睡袍下摆，像朵惨白的花。
看见二十三层之下的地面，正以温柔的姿态迎接她。
而在这一切之上，在意识彻底消散前的最后半秒，视网膜上顽固地烙着一幅画面。
那是上周三下午，她蜷在沙发上看电视。
财经频道正在做专访，镜头里西装革履的男人坐在落地窗前，身后是黄浦江的璀璨夜景。
主持人的声音从音响里流出来：“……夏屿森先生，作为夏氏集团最年轻的执行董事，您如何看待当前新能源市场的……”
夏屿森。
这个名字撞进耳膜的瞬间，金鑫的心脏漏跳了一拍。
屏幕上的男人微微侧头，侧脸线条清俊冷冽，凛冽的目光平静无波。
他和记忆中那个穿着洗旧校服的少年重叠又分离，更高了，更瘦了，气质从疏离的清冷沉淀成上位者的沉稳，唯独那双眼，还是她偷偷仰望过无数次的模样。
“据悉您上个月已完成与沈妙女士的婚礼，可谓事业爱情双丰收……”
镜头适时切到一张婚纱照。
新娘穿着 Vera Wang 的高定婚纱，捧花是铃兰，笑得温婉得体。
是沈妙。
高中时总跟在夏屿森身边的那个女孩，成绩好，脾气好，连微笑的弧度都恰到好处。
般配。
金鑫当时扯过遥控器按了静音。
现在想想，真傻啊。
她都快要死了，脑子里最后闪过的，竟然是别人的婚礼。
身体还在下坠。
风灌满耳朵，呼啸声盖过了一切。
但在那片嘈杂之下，有个细小的声音越来越清晰，像埋在心底十几年的种子，终于在生命尽头破土而出——
如果重来一次。
如果重来一次。
夏屿森。
黑暗吞没视野的最后一刻，金鑫用尽力气扯出个笑。
我再也不要，只敢远远看着你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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