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坊内,暖香袭人,各色绫罗绸缎在明亮的日光下流淌着华光。主事的掌柜是个眉眼精明的中年人,一见姜晚林和柳兰雪进来,立刻放下手中的软尺,堆起满脸笑意迎上来,声音里是十二分的殷勤:
“哎哟!今儿个是吹的什么仙风,把姜小姐和柳小姐两位贵人一起吹到小店来了?姜小姐气色比上回更好了,真真是仙女下凡!柳小姐也是,这通身的气派,越发贵气了!”
柳兰雪显然很受用这种奉承,但她今日志不在此,只略抬了抬下巴,娇声道:“少贫嘴。去,把你们这儿最好的蜀锦,新到的花样,都拿上来给我和晚林姐姐瞧瞧。”
“是是是!马上就来!”掌柜的连连哈腰,转身就对候在一旁的小伙计呵斥,“没眼力见的东西!没听见柳小姐吩咐吗?快去库里,把顶好的、新到的蜀锦都取来!手脚麻利点!”
小伙计一溜烟跑了,不一会儿,就和另外两个伙计一起,捧了好几匹锦绣过来,小心翼翼地铺展在特意清空的宽大桌案上。那料子果然不凡,丝滑如水,光泽内敛,上面的刺绣花样或是清雅的兰草墨竹,或是富丽的牡丹百蝶,针脚细密,配色雅致,确实不俗。
柳兰雪眼睛一亮,指尖抚过一匹雨过天青色缠枝莲纹的料子,又摸了摸一匹绯色团花纹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掌柜的,这几匹,我都要了!”
“柳小姐大气!”掌柜的笑得见牙不见眼,赶紧招呼人,“快快快,仔细给柳小姐包起来,亲自送到侍郎府上去!小心着点,别碰皱了!”
姜晚林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这些华美衣料上。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门口。透过锦绣坊精美的雕花门扉,能看到阿七沉默地垂手立在门外檐下,身影在往来的人流中显得格外孤清。柳兰雪刚才那番“路上取乐”的话,像一根刺扎在她心里。她太了解这个“好姐妹”了,柳兰雪的“乐子”,从来不会简单。
果然,柳兰雪挑好了料子,付了定金,心满意足地转过身,眼波流转,又落到了门外阿七的身上,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她对着掌柜的招招手,压低声音,却足够让近处的姜晚林听清:
“诶,掌柜的,瞧见门口站着的那个小子了吗?对,就那个穿青布衣服的。去,给他拿身衣裳,要……料子好点的,款式嘛,”她顿了顿,眼里闪过恶意的光,“要最华丽、最打眼的那种,最好,像个唱戏的袍子。”
掌柜的一愣,不解地看了看门外明显是下人打扮的阿七,又看看柳兰雪,心里嘀咕这贵人小姐又是什么怪癖,但面上不敢显露,只赔着笑:“是是,小姐稍等,小的这就去找。”
姜晚林心头警铃大作,柳兰雪这是要干什么?给阿七穿华丽衣服?肯定没安好心!
柳兰雪凑到姜晚林耳边,气息带着香粉味,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兴奋:“晚林姐姐,等会儿,让你看场好戏。”
“什么好戏?”姜晚林心头一颤,那股不祥的预感越来越重。
柳兰雪只是神秘地眨眨眼,笑而不语。
很快,掌柜的捧来一套衣裳。果然如柳兰雪所“要求”,料子是上好的织锦缎,颜色是极其鲜艳的绯红,上面用金线银线绣着繁复的缠枝花纹,在日光下闪闪发光,确实华丽无比,但也……俗气无比,穿在一个下人身上,显得不伦不类,甚至有些滑稽。
“阿七,”柳兰雪扬声,声音听起来竟有几分“和善”,“进来。本小姐今儿个心情好,赏你身新衣裳,快去里面换上,让本小姐瞧瞧。”
阿七的身影在门口停顿了一瞬,然后才迈步进来。他依旧低着头,走到近前,对着柳兰雪和姜晚林的方向,规规矩矩地躬身行礼,声音平稳无波:“小的,谢柳小姐赏。”
他接过那套刺眼的绯红衣袍,转身跟着伙计去了后间更换。
姜晚林看着他的背影,手指不自觉地蜷紧。那衣裳的样式,分明是仿着某些场合助兴的伶人服饰做的,柳兰雪其心可诛。
不多时,阿七换好衣服出来了。
饶是姜晚林早有心理准备,也被眼前的一幕冲击得怔了怔。鲜艳到近乎恶俗的绯红锦缎,裹在他清瘦却匀称的身上,金线银线在行走间流动着冰冷浮华的光。这颜色和款式本应将他衬得轻浮可笑,可偏偏他有一张过分出色的脸。洗去污垢后的面庞苍白俊美,眉眼深邃,紧抿的唇线透着一股漠然。这身滑稽的衣裳穿在他身上,竟奇异地混合出一种脆弱与尖锐并存的美感,像一件被强行套上华丽囚衣的祭品,有种惊心动魄的怪异和……屈辱。
柳兰雪也显然多看了他两眼,眼中掠过一丝惊艳,随即被更浓的、带着恶趣味的兴奋取代。她拍手笑道:“不错不错,这人靠衣装,马靠鞍,这么一打扮,倒有几分样子了。走吧,晚林姐姐,我饿了,我们去茶松楼用些点心。”
姜晚林被她拉着往外走,心里那根弦绷得更紧。茶松楼是京城有名的酒楼,价格不菲。柳兰雪特意让阿七穿着这么一身扎眼的衣服跟去……
到了茶松楼,柳兰雪果然选了二楼最贵的一间临街雅间,点了一桌子山珍海味,摆盘精致,香气扑鼻。她像是突然大发慈悲,指着桌旁的空位对一直沉默站在角落的阿七说:“你也别站着了,坐下,一起吃吧。点了这么多,我们也吃不完。”
阿七身形未动,头垂得更低:“小的不敢。主仆有别,小的不敢与小姐同席。”
“让你坐你就坐!”柳兰雪柳眉一竖,随即又笑起来,语气却不容置疑,“本小姐赏你的,你还敢推辞?还是说,你看不起本小姐的赏赐?”
这话就重了。阿七沉默片刻,终是依言,在那铺着锦垫的雕花圆凳上,极拘谨地坐了半边。他背脊挺得笔直,筷子也未动一下,仿佛坐在针毡上。
柳兰雪和姜晚林象征性地动了几筷子。柳兰雪吃相优雅,但眼神时不时瞟向阿七,像是在欣赏什么即将登台的好戏。
饭毕,柳兰雪突然捂着额头,娇声道:“哎呀,晚林姐姐,我头忽然有些晕,许是这屋里炭火太旺了。你扶我出去透透气可好?”
姜晚林心知肚明,戏肉来了。她配合地起身,搀住柳兰雪的胳膊,两人出了雅间,留下阿七一人,和一桌几乎未动的残羹冷炙。
一出门,柳兰雪那点“头晕”立刻不药而愈,她拉着姜晚林,脚步轻快地下了楼,却没有离开茶松楼,反而拐进了对面一间位置隐蔽、却能清楚看到原来那间雅间门口的雅间。
“晚林姐姐,快看!”柳兰雪兴奋地指着对面,眼睛亮得惊人。
姜晚林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三四个穿着茶楼护院服饰、身材壮硕的大汉,已经走到了她们原先那间雅间门口,毫不客气地推门而入。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掌柜的呵斥声:“好你个吃白食的小子!穿的人模狗样,竟敢来茶松楼吃霸王餐!这一桌席面价值五十两!你拿得出来吗?”
然后是阿七低沉而平静的声音:“小的并未点菜,是柳小姐……”
“柳小姐?哪个柳小姐?我们没看见!就看见你一个人在这里大快朵颐!怎么,想赖账?”一个大汉粗暴地打断他。
“跟这种贱胚子废什么话!吃了熊心豹子胆了,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另一个大汉显然不耐烦,话音未落,姜晚林就看见雅间内人影一晃,紧接着是沉闷的撞击声和碗碟落地的碎裂声!
是阿七!他被那个大汉拎起来,狠狠掼到了墙上!
姜晚林的心猛地一缩,几乎要跳出嗓子眼。她看见阿七闷哼一声,顺着墙壁滑落,那身刺眼的绯红衣袍在撞击中凌乱不堪。几个大汉围了上去,拳脚如雨点般落下,专挑不显眼却极痛的地方下手。阿七蜷缩起身体,用手臂护住头脸,没有求饶,甚至没有发出大的声响,只有压抑的闷哼和粗重的喘息,偶尔泄露出来。
茶松楼的喧哗被惊动了,其他雅间的客人,楼下大堂的食客,都好奇地探出头来,指指点点,议论纷纷。那些目光,好奇的、鄙夷的、幸灾乐祸的,像针一样扎在雅间中心那个狼狈的身影上。
姜晚林全明白了。柳兰雪的毒计在这里——让他穿着不合身份、引人注目的华服,在众目睽睽之下,背负“吃霸王餐”的污名,被当众殴打羞辱。肉体上的疼痛或许可以忍受,但这种将人最后一点尊严踩在泥泞里反复践踏的羞辱,才是真正杀人不见血的刀。
完了,完了!柳兰雪你真是个活爹啊!你这是往死里整他啊! 姜晚林急得手心冒汗,脑子里一片空白。好感度本来就已经是-100%了,再经过这么一遭……
“哈哈哈哈哈!有意思!太有意思了!”旁边的柳兰雪却看得津津有味,笑得花枝乱颤,仿佛在看一场绝妙的戏剧,“你看他那样子,像不像一条被扒了皮的狗?还敢穿成那样招摇,活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