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来得猝不及防。
冰雪消融，九霄仙宗各峰绿意萌发。山门那棵千年银杏抽出新芽，嫩绿如翡翠。
萧辰突破炼气九层，距离筑基只差一步。云崖真君亲自为他护法，在天枢峰顶引动“九星聚灵阵”，助他凝练灵力。
筑基是修仙第一道真正的门槛。引气入体只是开始，筑基才是真正踏入大道，从此脱胎换骨，寿元增至两百载。
过程很顺利。或者说，对天品灵根而言，太顺利了。
三日闭关，萧辰出关时，周身寒气内敛，眼中神光湛然。丹田处，气旋已凝为液态真元，如冰湖般静谧深邃。
十八岁筑基。
这个消息再次震动九霄仙宗。上一次有人在二十岁前筑基，还是三百年前的云崖真君本人。
各峰长老纷纷送来贺礼。萧辰一一收下，交由杂役登记入库。他不太擅长应对这些交际，大多时候只是点头致谢，话很少。
倒是林晏的贺礼别出心裁——他送来一对纸鸢。
“我自己扎的！”林晏得意洋洋，“一个是你，一个是我。等风大的时候，咱们去后山放！”
纸鸢扎得粗糙，萧辰的那只是个简单的白衣小人，林晏的那个是青衣小人，两个小人手拉着手。
萧辰将纸鸢挂在房中。
宗门小比在即，各峰弟子都在加紧备战。天枢峰真传弟子共有七人，萧辰是最小的师弟。前六位师兄师姐都已筑基多年，大师兄甚至已至金丹中期。
他们对他很客气，但疏离。天才总是让人敬畏，也让人嫉妒。萧辰能感觉到那些温和笑容下的复杂情绪，但他不在乎。
他只在听雪轩修炼，偶尔去藏经阁翻阅典籍，更多时候是练剑。
《寒星十三剑》已练至第七剑“星垂平野”。此剑一出，剑气如星河垂落，笼罩百丈，避无可避。
这一日，萧辰正在后山练剑，忽然心有所感，收剑望向崖下。
一道青色身影正艰难攀爬。是林晏。
他背着一个巨大的木箱，箱子里叮当作响。爬到崖顶时，他已满头大汗，一屁股坐在地上喘气。
“你……你怎么……选这么个……地方练剑……”林晏上气不接下气。
“清净。”萧辰问，“箱子里是什么？”
“宝贝！”林晏眼睛一亮，翻身爬起来，打开木箱。
里面是一堆炼器材料：寒铁、赤铜、星砂、还有几块萧辰叫不出名字的矿石，散发着淡淡灵光。
“我把丹炉赔给王长老了！”林晏兴奋道，“他不但没怪我，还收我当记名弟子了！这些材料是他赏我的，说我有点天赋！”
“恭喜。”
“同喜同喜！”林晏搓搓手，“我打算用这些材料，炼一对法器！”
“一对？”
“嗯！”林晏点头，“你一把，我一把。咱们是朋友，法器也得成双成对！”
他说得理所当然。
萧辰沉默地看着那些材料。寒铁与星砂适合炼剑，赤铜适合炼刀或环。林晏是风火双灵根，火炼金，风助火，确实适合炼器。
“需要我帮忙吗？”萧辰问。
“需要！”林晏立刻说，“寒铁需要极寒之气淬炼，才能去除杂质。我的火灵力太暴烈，容易毁掉铁性。你能用寒气帮我吗？”
“可以。”
“太好了！”林晏跳起来，“那咱们现在就开始？我知道一个地方，地火稳定，适合炼器！”
他拉着萧辰就跑。
炼器的地方在摇光峰后山一处隐蔽山洞。洞中有天然地火涌出，被前辈修士改造成炼器室，设有控火阵法。
林晏显然常来，熟门熟路地启动阵法，地火从阵眼喷出，温度骤升。
“先炼寒铁！”林晏将寒铁矿石投入火中，掐诀控火。火焰翻腾，将矿石包裹，渐渐融化。
“就是现在！”林晏喊道。
萧辰并指一点，一道精纯寒气射入火焰。冰火相激，发出嗤嗤声响，白雾蒸腾。寒铁溶液在冰火交替中剧烈翻滚，杂质被一点点剥离，溶液越发纯净晶莹。
这个过程持续了整整三个时辰。
林晏满头大汗，脸色发白，但眼睛死死盯着溶液，手中法诀变幻不休。萧辰不断输出寒气，灵力消耗巨大。
终于，林晏大喝一声：“凝！”
溶液骤然收缩，凝固成一块拳头大小、湛蓝如秋日晴天的金属锭。寒铁锭表面有星光般的纹路——那是星砂融入后的效果。
“成了！”林晏瘫坐在地，大口喘气，脸上却满是兴奋，“上品寒铁！还融了星砂！这品质，炼上品灵器都够了！”
萧辰也消耗不小，盘膝调息。
休息半个时辰后，林晏又开始处理赤铜。这次不需要寒气辅助，他自己就能搞定。赤铜在火焰中化为赤红溶液，他加入几种辅材，溶液颜色逐渐转为深红，如晚霞，如枫叶。
“这块叫‘枫火铜’！”林晏得意道，“我自创的配方！”
材料处理完毕，已是深夜。
林晏却毫无倦意，眼睛亮得吓人：“接下来是塑形！萧辰，你说炼什么好？剑？刀？还是环？”
“剑。”萧辰说。
“我也觉得剑好！”林晏一拍大腿，“咱们都是剑修，炼剑最合适！不过……”
他想了想：“炼两柄一样的太没意思。咱们炼一对互补的！你主寒，我主火；你主静，我主动；你主守，我主攻……”
他越说越兴奋，拿起炭笔在地上画起来。
萧辰静静看着。月光从洞口洒入，照在林晏专注的侧脸上。他画得很认真，时而皱眉，时而恍然，嘴里念念有词。
“好了！”半个时辰后，林晏举起草图。
图上画着两柄短剑。一柄修长纤细，剑身湛蓝，剑格呈雪花状；一柄稍宽，剑身赤红，剑格如火焰。
“这柄叫‘秋声’，”林晏指着湛蓝的剑，“取秋日寒寂之意，适合你。”
“这柄叫‘春醒’，”指着赤红的剑，“取春日生机之意，适合我。”
秋声与春醒。
寒与暖。
死寂与生机。
萧辰看着草图，许久，点头：“好。”
“那就开始！”林晏干劲十足。
塑形是个精细活。需要将材料溶液导入剑模，以神念引导成形，半点差错都会前功尽弃。
林晏全神贯注，手中法诀如莲花绽放。萧辰在一旁护法，随时准备应对意外。
第一柄炼的是“秋声”。
溶液注入剑模，寒气自动汇聚。林晏引导着溶液流淌，剑脊、剑刃、剑格……渐渐成型。关键时刻，剑身忽然震颤，星光纹路有溃散迹象。
“稳住！”萧辰低喝，一道精纯寒气注入剑模，稳住阵脚。
林晏咬牙，神念全力输出。终于，剑身稳定，星光纹路彻底融入，在剑脊处形成一道蜿蜒的星轨。
开模。
一柄湛蓝短剑静静躺在模具中，剑身如秋水，星光流转，寒气森然。
上品灵器！
林晏拿起剑，手指拂过剑身，眼中满是痴迷：“真美……”
他递给萧辰：“试试？”
萧辰接过。剑入手冰凉，却与他灵力完美共鸣。轻轻一挥，剑气自动凝结，在空中划出一道冰蓝色弧线。
“好剑。”他真心称赞。
“嘿嘿，还有更好的！”林晏信心大增，开始炼“春醒”。
有了第一次经验，这次顺利许多。赤红溶液在火焰中翻腾，渐渐凝成剑形。剑成之时，剑身燃起虚幻火焰，炽热逼人。
两柄剑，一冰一火，并排放在石台上。
月光下，秋声湛蓝如深夜寒潭，春醒赤红如黎明朝霞。冰火之气交织，竟形成微妙平衡，非但不冲突，反而相得益彰。
林晏拿起春醒，萧辰拿起秋声。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挥剑。
冰蓝剑气与赤红剑气在空中相撞，没有爆炸，反而交融，化作一道绚丽的紫金色剑光，冲天而起，照亮整个山洞。
“成了！”林晏大笑，“我就说能成！”
萧辰看着手中剑，又看看林晏灿烂的笑容。
心中某个地方，柔软下来。
“谢谢。”他说。
林晏摆摆手：“谢什么，你的寒气才是关键！没有你，我炼不出这么好的剑！”
他想了想，忽然正色道：“萧辰，咱们滴血认主吧。”
“滴血认主？”
“嗯！”林晏点头，“法器滴血认主后，与主人心意相通，威力倍增。而且……这对剑是咱们一起炼的，认主后，以后无论相隔多远，都能感应到对方。”
他说着，咬破指尖，一滴血落在春醒剑上。血液渗入剑身，赤红光芒大放，剑身微微震颤，发出清越鸣响。
萧辰沉默片刻，也咬破指尖。
血滴在秋声上。冰蓝光芒亮起，剑气自动环绕他飞舞，仿佛在欢呼。
两柄剑同时鸣响，一冰一火，共鸣呼应。
林晏笑得见牙不见眼：“从今往后，秋声与春醒，就是咱们的证物！人在剑在，剑毁……”
“人亡。”萧辰接道。
林晏愣了下，然后用力点头：“对！人在剑在，剑毁人亡！”
这话说得重了。修仙者寿命漫长，未来变数太多，轻易立誓并非明智之举。
但那一刻，月光皎洁，剑光璀璨，少年意气风发。
谁又在乎呢？
两人走出山洞时，已是后半夜。月在中天，清辉洒满山峦。
林晏抱着春醒剑，爱不释手，忽然道：“萧辰，咱们比一场吧？”
“现在？”
“就现在！月下舞剑，多风雅！”林晏跃跃欲试，“就用秋声和春醒，试试这对剑的威力！”
萧辰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点头：“好。”
两人来到后山一片开阔草地。月光如银，草叶凝露。
林晏率先出剑。春醒剑划破夜色，带起一道赤红轨迹，如流星坠地。剑气炽热，所过之处露水蒸腾，白雾弥漫。
萧辰秋声剑出鞘。冰蓝剑气横扫，雾气凝结成冰晶，簌簌落下。他剑势沉静，如秋夜寒潭，深不见底。
一冰一火，一静一动。
林晏的剑法大开大合，如野火燎原，炽烈奔放。萧辰的剑法精巧缜密，如寒星点点，无处不在。
两人都没用全力，只是试剑，喂招。剑气纵横交错，冰火碰撞，在月光下绽开一朵朵绚烂的光之花。
百招过后，林晏忽然变招。春醒剑势一转，从炽烈变为灵动，如春风拂柳，无孔不入。
萧辰应对自如，秋声剑画圆，冰墙骤起，挡住所有攻势。
“看这招！”林晏长笑一声，纵身跃起，春醒剑高举过头，一剑斩下。
剑气化作赤红巨刃，撕裂夜空。
萧辰不退反进，秋声剑斜挑，冰蓝剑气如龙抬头，迎击而上。
双剑相撞。
“铛——！”
清越剑鸣响彻山谷。冰火剑气炸开，化作漫天光雨，纷纷扬扬落下。
光雨中，两人持剑而立，相视而笑。
林晏喘着气，脸上汗水涔涔，眼中却满是兴奋：“痛快！”
萧辰气息平稳，但眼中也有笑意。
那一刻，月光，剑光，少年眼中的光，交织成画。
多年后，萧辰才明白，那是他漫长生命中，为数不多的、真正活着的时刻。
“萧辰，”林晏忽然说，“等咱们都成了元婴真君，就结伴游历三界吧？听说东海有蓬莱仙岛，西荒有上古遗迹，南疆有十万大山，北境有万里雪原……咱们都去看看！”
“好。”
“说定了！”林晏伸出小指，“拉钩！”
萧辰看着他幼稚的举动，沉默片刻，也伸出小指。
两根手指勾在一起。
月下，少年立誓。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后来，一百年太短。
短到不够看尽山河，不够悟透大道，甚至不够好好说一声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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