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从焦黑的群山中呼啸而来,卷起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却吹不动他玄衣一角。
萧辰坐在树下,怀里抱着那具白骨。枯叶落满肩头,在他与白骨之间积了薄薄一层,像是时间本身正在将他们掩埋。他的手搭在白骨的指节上,指腹一遍遍摩挲着那玉质的表面,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境。
第九百七十一个秋天了。
他记得每一个秋天。记得叶子是从哪一根枝杈开始变黄,记得第一片叶子落下的时辰,记得风从哪个方向吹来时会带来远方焦土的气息。这些细微的、无意义的记忆,填满了近千年的空白。
“你以前总说,”他低声开口,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银杏叶落的时候,像下金子。”
白骨静默。
“还说等我们老了,就在这样的树下盖间茅屋,每天扫叶子,扫完了让它再落。”
他顿了顿,手指拂过白骨光滑的额骨。
“现在叶子落了九百七十一次,茅屋还没盖。”
“我食言了。”
又是一阵风,卷起更多叶子。一片恰好落在白骨的额骨上,萧辰伸手拂开,动作带着近乎僵滞的迟钝。他的手指很白,比白骨更白,是一种久不见天日的、病态的白,上面布满了细密的、淡金色的纹路——那是当年雷劫留下的烙印,每一道都曾深可见骨。
远处传来破空声。
萧辰没有抬头。他知道又有人来了。总有人不甘心,不信邪,非要求证那个三界流传了近千年的传说:那个疯了堕魔的剑尊,是否真的守着具白骨,在早已化作死地的旧山门处,一等就是近千年。
三道剑光落下,化为三名年轻修士。他们穿着九霄仙宗现在的制式白袍,袖口绣着淡金色的云纹——与萧辰记忆中那古老繁复的云雷纹已大不相同。为首的弟子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眉眼间还带着未经世事的青涩,但握剑的手很稳,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他目光扫过满地焦土,扫过那棵半枯的银杏树,最终定格在树下的玄衣身影上。瞳孔骤然收缩。
关于“堕魔剑尊”的传闻,他在宗门典籍里读过无数次:叛出师门,弑杀宗主,剑斩四十九重紫霄神雷,以一己之力将九霄仙宗旧址劈成焦土……每一个字都血腥而遥远,像上古传说。
可眼前这个人,只是静静坐着,怀里抱着一具白骨,周身没有丝毫灵力波动,甚至看起来有些……脆弱。
但那种深入骨髓的寒意做不了假。那是死亡本身的气息。
年轻修士喉结滚动,强压下后退的冲动,握紧剑柄朗声道:“萧师叔祖,宗主有令,请您离开此地。九霄山门旧址将重建观星台,此地需清场。”
他特意加重了“师叔祖”三个字,试图用辈分压人。
萧辰没有回应。他只是将白骨往怀里拢了拢,仿佛怕那声音惊扰了谁的安眠。这个动作他做了九百年,已成本能。
“他在哪儿?”萧辰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年轻修士一愣:“谁?”
“林晏。”
这个名字像一道禁咒。三名弟子同时后退半步,脸色骤变。为首者声音紧绷:“林、林晏师叔祖早已仙逝,九百年前便已与瑶光仙子合葬于九霄陵,受后世香火供奉,这是三界皆知之事。师叔祖,您又何必……”
话音未落。
一道无形剑气掠过。
年轻修士甚至没看到萧辰动过。他只觉左耳上方一凉,一缕头发悄然飘落,切口平整如镜,断发在半空中被风吹散。
冷汗瞬间浸透后背。
“谎言。”萧辰说,终于抬起眼。
那双眼睛——年轻修士呼吸一窒。那是怎样的眼睛?漆黑,深不见底,没有愤怒,没有疯狂,甚至没有情绪,只有一片死寂的、吞噬一切的虚无。可在那虚无深处,又有什么东西在燃烧,一种偏执的、不灭的火焰。
“我再问最后一次。”萧辰的声音依旧平静,但每个字都像冰锥凿进骨髓,“他在哪儿。”
他的手还按在白骨的指节上。没有人知道,这具白骨并非林晏——或者说,不完全是。
那是九百七十一年前,在第四十九重雷劫劈下的瞬间,他用最后的力量剥离自己的肋骨、胸骨、指骨,与他怀中那人早已冰冷的残躯融合,重塑而成的躯壳。
以我骨,塑你形。
以我魂,守你灵。
哪怕天道不容,哪怕魂飞魄散,也要在一起。
年轻修士脸色煞白如纸,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临行前师尊反复叮嘱:“若他问起林晏,切莫多说一个字。”
可他已多说太多。
“结阵!”年轻修士猛地拔剑,声音因恐惧而尖利,“宗主有令,若遇抵抗,可当场格杀!”
三道剑光亮起,结成最简单的三才剑阵。剑光吞吐不定,映着三人苍白的脸。他们太年轻,未曾经历过千年前那场浩劫,只在典籍的只言片语中拼凑出模糊的恐怖。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枯坐如石像的男人,曾是九霄仙宗千年来最耀眼的星辰。
也不知道,他怀里的白骨,曾是他们口中那位“温润如玉、德高望重”的林晏师叔祖,最珍视的人。
更不知道,九百七十一年前的那个秋夜,红烛高照的大殿上,发生了什么。
萧辰看着三个年轻人笨拙地结阵,剑光因握剑的手颤抖而摇晃。他想笑,却发现自己早已忘了如何牵动嘴角。
他只是轻轻抬手,对着虚空一按。
“跪下。”
两个字。
天地法则随话音改写。
无形的重压轰然落下,不是灵力威压,而是更本质的东西——是规则本身在弯曲。三名年轻修士膝盖一软,砰然跪地,手中长剑脱手,深深插进焦黑的泥土中。他们惊骇地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仿佛整个世界的重量都压在了肩上。
萧辰不再看他们。他重新垂下眼帘,目光落回白骨上,那一瞬间,他眼中的死寂融化了一丝,换成一种近乎温柔的专注。
“你看,”他低声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又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他顿了顿,轻轻将白骨的指骨抬起,指向天空。这个动作他常做,仿佛在指给怀中人看云,看鸟,看落叶。
“不过没关系,秋天快过去了。”
“等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我就带你去找他。”
“我知道他在哪儿。”
“一直都知道。”
风声呜咽,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远处的焦黑山峦沉默矗立,见证过雷劫,见证过背叛,见证过近千年的等待。山脚下依稀可见废墟的轮廓——那是曾经的九霄仙宗,三界第一仙门,如今只剩断壁残垣,被时光和遗忘掩埋。
三名年轻修士跪在地上,冷汗一滴滴砸进焦土。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宗主提起这个人时,眼中会有那样深重的恐惧。
这不是堕魔。
这是比魔更深邃、更偏执的东西。
是对一个早已逝去之人的执念,持续燃烧了九百年,非但没有熄灭,反而越烧越旺,旺到足以扭曲现实,改写规则。
萧辰不再言语。他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最后一片银杏叶落下。
记忆却在这一刻决堤。
那些被他封存了九百多年的画面,冲破屏障,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