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百八十一年前，九霄仙宗，山门银杏树下。
秋日的阳光透过层层叠叠的金黄叶片，洒下斑驳光影。十六岁的萧辰站在树下，背着一把用布条缠裹的旧剑，仰头望着那棵据说有三千树龄的参天银杏。
落叶如雨，纷纷扬扬。
“喂！让开让开让开——！”
清亮急促的喊声从身后传来，伴随着疾驰的破空声。萧辰下意识侧身，一道身影裹挟着风与落叶，险之又险地从他身旁掠过，然后——
“砰！”
结结实实地撞在了银杏树干上。
落叶扑簌簌落了一地，盖了那人满头满身。
萧辰：“……”
撞树的人晃晃悠悠站直，一边揉着额头一边转过身来。那是个与他年纪相仿的少年，穿着九霄仙宗外门弟子的青色布衣，衣摆沾满草屑泥土，脸上还蹭着灰，但一双眼睛却亮得惊人，像是淬了星子。
“嘶——这破树！”少年龇牙咧嘴，然后才注意到萧辰，“诶？你是新来的？”
萧辰点头，还没来得及开口，少年已经凑上前来，围着他转了一圈，目光落在他背后的旧剑上。
“带剑来的？有意思。我叫林晏，双木林，日安晏。你呢？”
“萧辰。”
“萧辰……”林晏摸着下巴，“名字不错。来参加入门试炼的？”
“嗯。”
“那你运气好，遇见我了！”林晏一拍胸脯，全然忘了自己刚刚撞树的狼狈，“我可是去年的外门第一——虽然今年还没重新排，但估计还是我。走，我带你抄近路，不然赶不上第一场测试了。”
他说着就拉萧辰的衣袖，动作自然得仿佛两人早已相识多年。
萧辰下意识想躲，但林晏的手已经抓住了他的手腕。那手掌温热，带着练剑留下的薄茧。
“等等，”萧辰说，“试炼场在东北方向，你走的是西——”
“哎呀，相信我！”林晏咧嘴一笑，露出两颗尖尖的虎牙，“我知道一条只有我知道的密道，保管比他们快！”
萧辰看着眼前这个眼神闪亮、笑容灿烂的少年，又看了看他额头上渐渐肿起的红印，最终没有挣开那只手。
也许是被那份毫不设防的热情烫着了。
也许是秋日的阳光太暖，银杏叶太美。
也许只是，他一个人走了太久的路，久到已经忘了被人牵着手奔跑是什么感觉。
林晏拉着他，真的钻进了一条隐蔽的小径。那路崎岖难行，布满荆棘，但林晏却像只灵巧的山猫，穿梭自如，还不时回头提醒萧辰注意脚下。
“小心那块石头，松的！”
“低头低头，有蜘蛛网！”
“诶你身手不错嘛，练过？”
萧辰沉默地跟着，看着他青色的背影在林木间跳跃，看着他发间沾上的草叶，看着他回过头时明亮的笑容。
然后，在穿过一片灌木后，两人同时停住了脚步。
面前是断崖。
深不见底的断崖。
林晏脸上的笑容僵住了。他挠挠头，左看右看，最后尴尬地咳嗽一声：“那个……我好像记错路了。”
萧辰看着他。
“真的！我上次来的时候明明不是这样的！”林晏急急辩解，耳根有点红，“可能是最近下雨，滑坡了？”
萧辰依然沉默。
林晏垮下肩，整个人都蔫了：“完了完了，赶不上测试了……都怪我，还说要带你抄近路……”
“还有时间。”萧辰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原路返回，走正道，应该来得及。”
“可那样就得跟大部队挤，还得排队……”林晏沮丧地说，但随即眼睛又亮起来，“等等，我有办法！”
他解下腰间悬挂的一枚玉牌——那是外门弟子的身份凭证——握在手中，闭目凝神。片刻后，玉牌泛起微光。
“外门弟子林晏，申请启用‘疾风符’一次！”他对着玉牌喊道。
玉牌光芒一闪，两张青色符箓凭空出现，飘落在他掌心。
林晏将其中一张塞给萧辰：“贴上！贴腿上！这是宗门的紧急符箓，每个外门弟子每年只能用三次，可以短暂提升速度。本来想留着年末大比用的……算了，谁让我害你迷路呢！”
他说得轻松，但萧辰知道这符箓的珍贵。外门资源紧张，三次使用机会，往往决定着年末的排名和奖励。
“不必——”萧辰想推辞。
“别废话！”林晏已经将符箓拍在自己腿上，青色光芒没入身体，“快点！真来不及了！”
萧辰看着手中温润的符箓，又看看林晏认真的眼神，最终也将它贴上。
灵力涌入双腿，身体骤然轻盈。
“走！”林晏抓住他的手腕，再次奔跑起来。
这一次，是真的快如疾风。
两侧景物飞速倒退，风声在耳边呼啸。林晏的头发被风吹乱，笑声清脆：
“怎么样，快吧？我说了会带你赶上！”
萧辰被他拉着，穿过山林，跃过溪流，惊起飞鸟无数。阳光透过枝叶洒落，在林晏发梢跳跃，给他整个人镀上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有那么一瞬间，萧辰觉得，这个莽撞的、爱笑的、额头还肿着的少年，比秋日阳光更耀眼。
他们最终赶在测试开始前最后一刻，冲入了试炼场。
负责测试的执事皱眉看着气喘吁吁的两人，尤其在看到林晏时，眉头皱得更深：“林晏，又是你！去年你就差点迟到，今年还带个新人一起疯？”
林晏嘿嘿笑着，一边喘气一边作揖：“刘执事恕罪，我们这不是赶上了嘛！”
“哼！”刘执事瞪他一眼，转头看向萧辰，“你就是那个持荐信来的萧辰？去丙字队列。”
萧辰行礼，走向指定的队列。
林晏在他身后喊道：“喂！萧辰！测试完等我啊！我带你熟悉宗门！”
萧辰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林晏笑起来，那笑容比满山秋色更明媚。
第一场测试是灵根检测。萧辰将手按在测灵石上，灵石光芒大放，化作纯粹的冰蓝色，寒气四溢，让周围温度都下降了几分。
“天品冰灵根！”刘执事惊呼，声音都变了调。
全场哗然。天品灵根，千年难遇，每一个都是未来能冲击化神甚至更高境界的绝世天才。
无数道目光聚焦在萧辰身上，羡慕，嫉妒，探究。
萧辰面色平静，收回手，仿佛刚才引发轰动的不是自己。
远处的林晏也看到了这一幕。他愣了一下，然后笑得更加灿烂，甚至遥遥对萧辰竖了个大拇指。
那笑容里，没有嫉妒，只有纯粹的、毫不掩饰的高兴。
仿佛在说：看，我捡到宝了。
测试继续进行。林晏上前，手按测灵石。光芒亮起，是青色与红色交织，风火双灵根，品相中等偏上，不算顶尖，但也绝对不差。
“林晏，风火双灵根，乙等。”刘执事宣布，语气平淡。
林晏毫不在意，蹦跳着跑回队列，还对萧辰挤挤眼睛。
接下来是悟性测试、心性测试、实战测试……萧辰无一例外，全部以碾压性的优势夺得第一。当最后一场实战结束，他持剑而立，剑尖指地，面前是十个被他三招内击败的同龄人时，整个试炼场鸦雀无声。
九霄仙宗，已经很久没有出现过如此妖孽的新人了。
测试结束，新弟子们被安排到临时住所，等待三日后的分峰结果。
萧辰刚走进分配的小院，就看到林晏蹲在院中的石凳上，托着腮等他。
“你可算回来了！”林晏跳下石凳，“走走走，我带你吃好吃的去！庆祝你大放异彩！”
“不必。”萧辰说，“我想休息。”
“休息什么呀，以后有的是时间休息！”林晏不由分说拉住他，“我跟你说，后山有片野柿子林，现在正熟，甜得很！我早就看好了，就等今天带你去！”
萧辰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那句拒绝终究没说出口。
两人再次踏上“征程”。这一次，林晏没再迷路，熟门熟路地带他穿过几条小径，来到后山一处隐蔽的山谷。
果然，满山谷的柿子树，枝头挂满红彤彤的果实，像一盏盏小灯笼。
林晏像只猴子般三两下爬上一棵树，摘下两个最大的柿子扔下来：“接住！”
萧辰伸手接住，柿子饱满，表皮光滑，还带着阳光的温度。
林晏自己也摘了一个，随便在衣服上擦了擦，就大口咬下，汁水四溢：“唔！甜！快尝尝！”
萧辰看着手中柿子，迟疑了一下，也咬了一口。
确实甜。清甜的汁液在口中化开，带着秋日特有的芬芳。
林晏跳下树，凑到他身边，压低声音：“萧辰，你肯定会被分到主峰，说不定直接被哪位长老甚至宗主收为亲传。”
萧辰不置可否。
“我嘛，估计就是普通内门，运气好能进个次峰。”林晏说得很坦然，没有半分自怨自艾，“不过没关系，以后我可以去主峰找你玩！听说主峰的伙食可好了，你可不能吃独食！”
萧辰转头看他。
夕阳西下，余晖给林晏的侧脸镀上温暖的金色。他嘴里还塞着柿子，腮帮子鼓鼓的，眼睛弯成月牙。
那一刻，萧辰忽然想：如果以后的修仙之路，有这样一个人在旁边聒噪，似乎也不坏。
“好。”他说。
林晏愣了一下，随即笑开：“那就说定了！”
两人坐在柿子树下，吃着柿子，看着夕阳一点点沉入远山。林晏话很多，说外门的趣事，说哪个执事最严厉，说后山哪里藏着灵泉，哪个月圆之夜会有月华露凝结。
萧辰大多时候只是听，偶尔应一声。
但林晏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寡言，自顾自说得开心。
最后，夕阳彻底消失，天边泛起紫灰色。林晏站起来，伸了个懒腰：“该回去了，不然巡山师兄该找了。”
两人并肩往回走。快到住处时，林晏忽然说：“萧辰，你以后肯定会很厉害。”
萧辰看向他。
“我第一眼看到你，就知道你和我们不一样。”林晏说，声音难得认真，“你眼睛里，有我们都没有的东西。”
“什么？”
“寂寞。”林晏说，“还有……一种很沉的东西，像山一样。”
萧辰脚步微顿。
林晏却已经恢复那副笑嘻嘻的模样：“不过没关系！以后有我林晏在，保准让你笑口常开！”
他说着，用力拍了拍萧辰的肩膀。
那一下拍得很重，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没轻没重的热情。
萧辰肩头微微一沉，但心里某个地方，却好像轻了一点。
三日后，分峰结果公布。
萧辰毫无悬念被宗主钦点，直接录入主峰天枢峰，成为宗主云崖真君的亲传弟子。
而林晏，则被分到了次峰摇光峰，拜入一位以炼器闻名的长老门下。
公布结果时，林晏站在人群里，遥遥对萧辰做了个鬼脸，用口型说：“记得伙食！”
萧辰轻轻点头。
仪式结束，新弟子们各自随师长前往所属峰脉。萧辰跟随云崖真君踏上飞剑，升空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林晏也正抬头看他，用力挥手，笑容灿烂。
飞剑破空，越升越高，林晏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化作青色的一点，消失在山门那片金黄的银杏树旁。
云崖真君的声音在风中传来：“辰儿，你天赋绝伦，但修行之路漫长，心性至关重要。日后当潜心修炼，勿为外物所扰。”
萧辰收回目光，垂眸：“弟子明白。”
他知道，从今天起，他和林晏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了。
主峰与次峰，亲传与内门，天品灵根与双灵根。
但他莫名相信，那个在银杏树下撞树、在柿子树下大笑的少年，不会因为这点距离就消失。
他还会来。
带着他的笑容，他的柿子，和他那没来由的热情。
飞剑穿过云层，天枢峰的巍峨宫殿在云雾中若隐若现。
新的生活开始了。
萧辰握紧手中的旧剑，剑柄上缠着的布条已经磨损，那是娘亲临终前为他缠上的。
“辰儿，”娘亲虚弱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好好活着……剑在人在……”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已是一片清明。
修仙之路，漫长孤独。
但或许，这个秋天，会有些不一样。
九霄仙宗，山门银杏树下。
近千年后，萧辰抱着白骨，轻轻拂去落在它眼窝处的一片叶子。
“那天的柿子，真的很甜。”他低声说，声音融进秋风里。
“后来你果然常来天枢峰，每次都带着各种稀奇古怪的东西。”
“后山的灵果，市集的糖人，甚至是你自己炼废的法器残片。”
“你说，那是你的‘杰作’，非要我收着。”
萧辰从怀中取出一个陈旧的储物袋，袋口绣着一朵歪歪扭扭的云纹——那是林晏的手笔。
他从里面拿出一块焦黑的铁片，边缘不规则，表面坑洼，隐约能看出曾经是某种环状法器的部分。
“这是你第一次炼器失败的产物，你说它叫‘护心环’，虽然炸了，但心意到了。”
又拿出一枚褪色的红色绳结，编得松松垮垮，几乎要散开。
“这是你学来的‘平安结’，非要给我系在剑柄上，说能保平安。”
还有干枯的花，奇怪的石子，写满潦草字迹的纸笺……
每一样，都粗糙，拙劣，不值一提。
每一样，都被他珍藏了近千年。
萧辰一件件拿出来，又一件件放回去，动作缓慢得像在进行某种仪式。
最后，他握着那枚褪色的平安结，良久。
“你说，只要戴着这个，无论我在哪里，你都能找到我。”
他惨笑一声，声音破碎。
“可后来，你真的找到我了。”
“在大婚之夜。”
“用那种方式。”
风突然急了，卷起漫天落叶，金黄与焦黑交织，像是时光本身在怒吼。
萧辰抱紧白骨，将脸贴在那冰冷的额骨上。
“林晏……”
“你到底……”
“有没有……”
问题没有问完，也不必问完。
答案早已在那场雷劫中，在那九百多年的等待中，在他碎裂的金丹与重塑的白骨中，清晰无比。
只是人不愿信。
只是心不肯死。
只是秋天年年来，年年去，而树下的人，再也等不到那个撞树少年，带着一身阳光和柿子甜香，笑着朝他跑来。
萧辰抬起头，望向铅灰色的天空。
最后一片银杏叶，终于脱离了枝头，打着旋儿，缓缓飘落。
他伸手接住。
叶子躺在掌心，脉络分明，金黄璀璨，像极了那个遥远的秋日。
“秋天结束了。”他说。
然后，他抱着白骨，缓缓站起身。
玄衣如夜，白骨如雪。
他看向西方，那是九霄陵的方向。
也是，那个人真正所在的方向。
“我们该走了。”
“这一次，不会再有分离。”
他迈步，脚下焦土无声。
身后，银杏树在风中轻轻摇曳，仿佛在送别。
送别一个等待了九百七十一个秋天的疯子。
送别一场从开始就注定的、秋日里的相逢与离别。
而故事，才刚刚开始。
真正的寻找，真正的答案，真正的结局——
还在前方。
（序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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