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辰坐在银杏树下,怀里抱着那具白骨。
风从焦黑的群山中呼啸而来,卷起满地金黄的银杏叶,却吹不动他玄衣一角。枯叶落满肩头,在他与白骨之间积了薄薄一层,像是时间本身正在将他们掩埋。
“第九百七十一个秋天了。”
他低声说,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石摩擦。手指拂过白骨光滑的额骨,动作轻柔得像在触碰易碎的梦境。那指骨曾经执剑,曾经握笔,曾经在无数个秋日的午后,轻轻摘下他发间的落叶。
如今只剩下玉色的冷。
远处传来破空声——又来了。总有人不甘心,不信邪,非要求证那个传说:那个疯了堕魔的剑尊,是否真的守着具白骨,在早已化作死地的旧山门处,一等就是近千年。
三道剑光落下,化为三名年轻修士。他们穿着九霄仙宗现在的制式白袍,袖口绣着淡金色的云纹,与萧辰记忆中那古老繁复的宗门纹样已大不相同。
为首的弟子手握剑柄,目光扫过满地焦土,最终定格在树下的玄衣身影上。他眼中闪过一丝惊惧,但随即被强装的镇定压下。
“萧师叔祖,”年轻修士声音紧绷,“宗主有令,请您……请您离开此地。九霄山门旧址将重建观星台,此地需清场。”
萧辰没有抬头,只是将白骨往怀里拢了拢,仿佛怕那声音惊扰了谁的安眠。
“他在哪儿?”他问,声音平静得可怕。
年轻修士一愣:“谁?”
“林晏。”
这个名字像一道禁咒,三名弟子同时后退半步。为首者喉结滚动:“林、林晏师叔祖早已仙逝,九百年前便已……”
“我知道他死了。”萧辰终于抬眼,那双曾映照过星河、也倒映过血海的眼睛,如今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漆黑,“我问的是,他在哪儿。”
空气凝滞了。银杏叶继续飘落,一片,两片,三片。
年轻修士咬咬牙:“林师叔祖与瑶光仙子合葬于九霄陵,受后世香火供奉,这是三界皆知之事。师叔祖,您又何必……”
话音未落,一道无形剑气掠过。
年轻修士左耳上方的一缕头发悄然飘落,切口平整如镜。他甚至没看到萧辰动过。
“谎言。”萧辰说,重新垂下眼帘,“我再问最后一次。他在哪儿。”
他的手按在白骨的指节上,指腹摩挲着那玉质的表面。没有人知道,这具白骨并非林晏——或者说,不完全是。
那是他自己的肋骨,胸骨,指骨。是九百七十一年前,在第四十九重雷劫劈下时,他用最后的力量剥离自己的骨,与他怀中那人早已冰冷的残躯融合,重塑而成的躯壳。
以我骨,塑你形。
以我魂,守你灵。
哪怕只剩白骨,也要在一起。
年轻修士脸色煞白,猛地拔剑:“结阵!宗主有令,若遇抵抗,可当场格杀!”
三道剑光亮起,结成最简单的三才剑阵。他们太年轻,未曾经历过千年前那场震动三界的浩劫,只在宗门典籍的只言片语中读到过“叛徒萧辰”“堕魔剑尊”“斩雷四十九重”的字样。
他们不知道,眼前这个枯坐如石像的男人,曾是九霄仙宗千年来最耀眼的星辰。
也不知道,他怀里的白骨,曾是他们口中那位“温润如玉、德高望重”的林晏师叔祖,最珍视的人。
更不知道,九百七十一年前的那个秋夜,发生了什么。
萧辰看着三个年轻人笨拙地结阵,剑光吞吐不定。他想笑,却发现自己早已忘了如何牵动嘴角。
他只是轻轻抬手,对着虚空一按。
“跪下。”
天地法则随话音改写。无形的重压轰然落下,三名年轻修士膝盖一软,砰然跪地,手中长剑脱手,插进焦黑的泥土中。他们惊骇地发现自己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萧辰不再看他们,目光重新落回白骨上。
“你看,”他低声说,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又有人来打扰我们了。”
他顿了顿,轻轻将白骨的指骨抬起,指向天空。
“不过没关系,秋天快过去了。”
“等最后一片叶子落下,我就带你去找他。”
“我知道他在哪儿。”
“一直都知道。”
风声呜咽,像是在回应他的话。远处的焦黑山峦沉默矗立,见证过雷劫,见证过背叛,见证过近千年的等待。
三名年轻修士跪在地上,冷汗浸透衣衫。他们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宗主提起这个人时,眼中会有那样深重的恐惧。
这不是堕魔。
这是比魔更深邃、更偏执的东西。
萧辰不再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等待最后一片银杏叶落下。
等待下一个秋天的结束。
等待一个早已注定的重逢。
而记忆,像终于决堤的洪水,冲破九百多年的屏障,汹涌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