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笔在纸上沙沙作响,像一场无声的、自我凌迟的祷告。
沈砚舟跪坐在软垫上,脊背挺得笔直,仿佛在进行一场关乎生死的朝圣。他不再去看那些描绘痛苦与挣扎的旧作,而是将所有心神都灌注于眼前这幅全新的画稿。
画中的男人,是他,又不是他。
那张脸,是他自己的轮廓,但神情却陌生得让他心惊。没有仇恨,没有屈辱,没有空洞的麻木。那是一种……近乎信仰的狂热与迷恋。画中人的头高高仰起,锁链从脖颈垂下,在晨光中泛着冷硬的光泽,却不再是束缚的象征,而像一道荣耀的勋章,将他牢牢地锚定在神坛之下。他的双眼,含着晶莹的泪光,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近乎窒息的渴望,正痴迷地仰望着画面上方那片留白——那里,本应是神祇所在的位置。
他正在亲吻神祇的鞋尖。
一笔,又一笔。
沈砚舟的呼吸越来越平稳,身体的颤抖也逐渐平息。药物的作用与精神的极致集中,让他进入一种奇异的、近乎禅定的状态。他感觉不到左肩胛骨烙印的灼痛,也感觉不到身体深处的撕裂感,整个世界仿佛都缩小到了这方寸画纸之上。
他不再是沈砚舟。
他只是沈墨白的笔,是沈墨白意志的延伸,是这场名为“献祭”的仪式中,最虔诚的祭司。
不知过了多久,当最后一笔勾勒完成,沈砚舟缓缓放下画笔,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他看着眼前的画作,画中人的神情栩栩如生,那股病态的、狂热的虔诚,仿佛要从纸上满溢出来,灼烧每一个观看者的眼睛。
他成功了。
他画出了沈墨白想要的“真实”。
“看来,我的老师,终于开窍了。”
一个清冷熟悉的声音,在花房门口响起。
沈砚舟的身体猛地一僵,他缓缓转过头,看到沈墨白正倚靠在门框上,双臂环胸,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晨光从他身后照入,为他镀上一层耀眼的金边,却让他的表情隐在逆光的阴影里,看不真切。
“过来。”沈墨白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命令。
沈砚舟依言,拖着依旧酸软无力的双腿,一步一步,走得有些蹒跚地走到沈墨白面前。
沈墨白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画架旁,拿起那幅旧作,与新画并排放在一起。
新旧两幅画,形成了鲜明而残酷的对比。
旧作中的沈砚舟,是破碎的、痛苦的、被外力摧毁的残次品。而新作中的沈砚舟,却是完整的、狂热的、主动向毁灭之神献上忠诚的信徒。
“哪一幅,更接近真实的你?”沈墨白转过身,幽绿的眸子在阳光下闪烁着审视的光芒,像一位严苛的考官,在评判学生的答卷。
沈砚舟沉默着,没有回答。
因为答案,早已不言而喻。
“说。”沈墨白向前一步,冰凉的气压瞬间逼近。
“……第二幅。”沈砚舟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却异常清晰。
“很好。”沈墨白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抹满意的、近乎天真的笑容。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新画中沈砚舟的脸庞,动作温柔得像在抚摸情人的脸颊。“你终于承认了,哥哥。承认你的灵魂深处,早就渴望着被我彻底占有,被我彻底摧毁。”
他收回手,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但这还不够。”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冷了下来,“一幅画,只是一个静态的谎言。我要的,是动态的、活生生的‘真实’。”
“从现在起,我要你做的,不是画家,而是演员。”
沈墨白走到那张巨大的花房画架前,将新画中的场景,用语言清晰地描述出来:“站到那里去,就是画中那个位置。”他指着画架前方的一片空地,“脖子上,戴上这个。”
他不知从哪里拿出了一条与画中一模一样的、带有繁复花纹的银质锁链,链子的另一端,是一个沉重的、雕刻着荆棘花纹的金属环。
“然后,跪下。”
沈砚舟的心脏狂跳起来。
从画家到演员,是从精神到肉体的,更深层次的臣服。绘画尚能在想象中构筑安全距离,而表演,则需要他完完全全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暴露在沈墨白的目光之下,将那幅画中的姿态,用自己的身体,一比一地复刻出来。
这是更高维度的献祭。
“不敢?”沈墨白挑了挑眉,语气里带着一丝戏谑的挑衅,“还是说,哥哥的身体,又开始‘不听话’了?”
那句“身体不听话”,像一根毒刺,狠狠扎进了沈砚舟最敏感的自尊。他猛地抬头,眼中闪过一丝屈辱的怒火,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所取代。
他缓缓地伸出手,接过了那条冰冷的锁链。
金属触碰到皮肤的瞬间,一股寒意顺着指尖窜遍全身。他走到指定位置,将那沉重的金属环套在自己的脖颈上。冰冷的链条垂在胸前,重量不大,却像一道无形的枷锁,瞬间加重了他灵魂的负累。
然后,在所有光芒的注视下,在沈墨白那双幽绿眼眸的无声逼视下,沈砚舟缓缓地、屈辱地,屈膝跪了下去。
膝盖接触到冰凉的大理石地面,发出一声清脆的闷响。
他抬起头,仰视着站在光芒中心的沈墨白。
这一刻,他不再是沈氏集团的掌权人沈砚舟。
他是画中的祭司,是沈墨白最虔诚的信徒,是他一个人的、活生生的艺术品。
“很好。”沈墨白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他缓步上前,绕着跪在地上的沈砚舟走了一圈,像在欣赏一件刚刚完工的雕塑。
“你的眼神还不够虔诚。”他停在了沈砚舟的正前方,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你眼中的渴望,应该是纯粹的,无我的。你应该忘记你自己是谁,眼里心里,只能有我。”
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抬起沈砚舟的下巴,强迫他调整着眼神的角度。
“对,就是这样……再深一点……再……贪恋一点……”
沈砚舟被迫维持着这个屈辱的姿势,任由沈墨白摆布。他能感觉到对方的指尖在自己脸上游走的冰冷触感,能感觉到那道审视的目光,像X光一样,将他从皮肉到灵魂都彻底穿透。
这比任何酷刑都更让他感到无地自容。
“现在,吻它。”沈墨白忽然说。
“……什么?”沈砚舟一愣。
“吻我的鞋尖。”沈墨白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就像你画里画的那样。用你的吻,来完成这场仪式的最后一步。”
沈砚舟的身体瞬间僵硬。
亲吻,对于一个骄傲的男人而言,已是极大的羞辱。而亲吻对方的鞋尖,则是一种将自我价值彻底踩入泥泞的、最极致的臣服。
“不……”他下意识地抗拒,身体微微后仰。
“哥哥,”沈墨白的声音冷了下来,那双幽绿的眸子里,鬼火再次燃起,“你是在质疑我的判断?还是在质疑你自己的‘真实’?”
他松开手,后退一步,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像一个等待着猎物自投罗网的猎人。
沈砚舟知道,他没有选择。
这是对他“画作”的最终考核,也是对他灵魂的最终驯化。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低下头,视线落在沈墨白那双一尘不染的黑色皮鞋上。阳光在光滑的皮革表面反射出冰冷的光,像一面镜子,映照出他此刻的狼狈与卑微。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被彻底掏空后的、死寂的顺从。
然后,他俯下身,伸出颤抖的唇,带着一种近乎自毁的决绝,轻轻地、印在了那冰冷的鞋尖之上。
一个吻。
一个无声的、卑微的、象征着灵魂所有权彻底移交的吻。
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沈墨白低头,看着跪在自己脚下,正虔诚地亲吻着自己鞋尖的男人,那双幽绿的眸子里,翻涌着滔天的巨浪——那是胜利的狂喜,是疯狂的占有,是神祇看到信徒终于匍匐于脚下时,那无上的满足与……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深入骨髓的孤独。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很好,我的祭司。”
“从今往后,你的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都将为我而存在。”
“而我,会永远……凝视着你。”
神明的凝视,是祝福,亦是永恒的诅咒。
沈砚舟维持着亲吻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知道,从这一吻开始,他的人生,将彻底定格。
他不再是他自己。
他只是沈墨白的影子,是沈墨白的倒影,是沈墨白一个人的……私有物。
永世,不得解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