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如融化的金箔,透过花房斑斓的玻璃穹顶,将空气中浮动的尘埃染成细碎的星屑。
那十分钟,漫长得如同一个世纪。
沈砚舟僵坐在床上,指尖悬停在画笔上方,一寸的距离,却似隔着万丈深渊。笔杆冰凉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他早已麻木的灵魂深处,像一把钥匙,开启了他通往永恒炼狱的大门。
拒绝?
沈墨白的话犹在耳畔——“你的身体会替你做出选择。”
他比谁都清楚沈墨白这句话的份量。那枚“同心契”戒指不仅是监视器,更是一套精密的奖惩机制。任务失败,随之而来的将是比昨夜更甚十倍的、直接作用于灵魂与肉体的双重折磨。那种痛苦,足以将人活活逼疯,或是让其在绝望中主动了断。
他已一无所有,甚至连自我了断的权利,都被剥夺。
沈砚舟的眼底,最后一点属于“沈砚舟”的、名为尊严的火苗,在晨光的照射下,彻底熄灭,化为一捧冰冷的死灰。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伸出手,五指张开,像是在拥抱某种无形的、巨大的绝望。然后,他用一种近乎献祭的姿态,将那支画笔握在了手中。
笔杆的冰冷,顺着掌心蔓延至全身,与他体内药物残留的暖流形成一种诡异的对峙,让他的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他没有起身,只是维持着坐姿,将颤抖的手臂抬起,画笔的尖端,对准了面前那叠雪白画纸的第一页。
他该画什么?
他不知道。
沈墨白要的是“他最真实的样子”——一个被彻底征服、再也无法离开他的艺术品。
那么,最真实的样子,是什么?
是昨夜被锁链禁锢时,那双盛满屈辱与恨意的眼睛?是白日被烙下印记时,那张因剧痛而扭曲的脸?还是此刻,这双空洞麻木、连求死都不敢的眼睛?
沈砚舟的视线越过画笔,落在了自己摊开的双手上。那双手,曾经是权力的象征,如今却布满了屈服的痕迹。
或许,就该从这里开始。
从他被摧毁的起点开始。
他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一种近乎死寂的平静。他调动起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属于画家的本能,手腕微动,落下第一笔。
“唰——”
干涩的摩擦声响起,在寂静的花房里格外清晰。
黑色的炭笔,在纯白的画纸上,留下了一道沉重而突兀的、象征着锁链的粗粝线条。
仅仅是这一笔,耗尽了沈砚舟所有的力气。他的手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额角渗出了细密的冷汗。这不是体力上的消耗,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强行榨干的疲惫。
他像一个初次学画的孩童,笨拙地、一笔一划地勾勒着。
他画自己被反绑在椅子上的姿态,画锁链在脚踝处勒出的深痕,画那只悬停在半空、试图挣脱却徒劳无功的手。他的笔触很重,带着一种自毁般的狠厉,仿佛要将自己所受的痛苦,全部倾注于笔端,烙印在纸上。
时间在笔尖的沙沙声中悄然流逝。
当沈砚舟画到第五页时,花房的门被无声地推开了。
沈墨白走了进来。
他换上了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丝质衬衫和西裤,衬得身形愈发清瘦挺拔。晨光勾勒出他完美的侧脸轮廓,那双幽绿的眼眸,比任何时候都更加深邃,像两潭酝酿着风暴的湖水。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走到沈砚舟身后,目光落在那叠逐渐变得面目全非的画纸上。
沈砚舟没有回头,甚至没有停下手中的笔。他的全部心神都已沉浸在这场残酷的创作中,外界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沈墨白踱步到画架旁,那里,还放着那幅未完成的、以红白二色描绘沈砚舟沉沦模样的旧作。他的目光在那幅旧作与新画之间来回巡梭,幽绿的眼底,有什么东西在剧烈地翻涌、凝聚。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哥哥,你画错了。”
沈砚舟的笔尖一顿。
“这不是我。”沈墨白继续说道,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一幅画中沈砚舟那张写满痛苦的脸,“你看,你画的只是你的‘受害者’形象。你在控诉,在展示你的伤口,像个溺水的人,拼命想抓住旁观者的同情。”
他的指尖移向另一幅,画中的沈砚舟眼神空洞,灵魂仿佛已被抽离。
“而这幅,你又把自己塑造成了一个彻底的‘废物’。你在放弃,在沉沦,像个等待被埋葬的尸体。”
沈墨白转过身,直面着依旧背对着他的沈砚舟,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冰冷的失望。
“你搞错了一件事,哥哥。”他一字一顿,如同法官在宣读判决,“我不需要一个受害者,也不需要一具尸体。”
“我需要的,是一个‘我’。”
“一个完完全全、彻彻底底,属于我的‘我’。”
“你的痛苦,你的沉沦,都只是这场‘所有权’移交仪式的背景板。真正的主角,不是你的伤口,而是你最终……心甘情愿地,将这把名为‘自我’的钥匙,插进我掌心的锁孔,并亲手转动它的那一刻。”
“所以,你的第一笔,应该从这里开始画。”
沈墨白走到沈砚舟面前,夺过他手中的画笔,随手扔在一旁。然后,他伸出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捏住沈砚舟的下巴,强迫他转过头,直视自己那双燃烧着疯狂占有欲的眼睛。
“不是画你如何被我摧毁,而是画你……如何爱上被我摧毁的感觉。”
“不是画你的恨,而是画你的……瘾。”
他的话语,像一把最锋利的解剖刀,精准地剖开了沈砚舟一直试图逃避的、最深层的事实。
沈砚舟浑身一僵,瞳孔骤然收缩。
爱……上?
瘾……?
这两个词,像两颗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心上。荒谬,可笑,却又……该死的真实。
他无法否认,在被沈墨白用最极端的方式“占有”之后,一种病态的依赖与渴求,正如同最顽强的藤蔓,从他破碎的灵魂废墟中,疯狂滋生。他厌恶这种感觉,却又无法抗拒。
“现在,重新画。”沈墨白松开他,后退一步,用命令的口吻说道,“画出你跪在我面前,仰视着我,眼中不再有恨,只有……虔诚与渴望的样子。”
“画出你的灵魂,是如何心甘情愿地,对我俯首称臣。”
“这才是我们‘契约’的真正开端,哥哥。”
“用你的笔,写下你的献祭书。”
沈砚舟呆呆地望着沈墨白,望着他那双既是神祇又是恶魔的眼睛。
晨光正好,将他笼罩在一片圣洁的光晕之中。
而他递过来的画笔,却比任何刑具都更像一把开启地狱之门的钥匙。
沈砚舟缓缓地,再次伸出手,捡起了那支画笔。
这一次,他的指尖不再颤抖。
因为恐惧已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为深沉的、被彻底驯化前的……死寂的顺从。
他开始画。
画中,是一个跪在神坛之下的人。他的头高高仰起,锁链从脖颈垂下,却不再是束缚,而像一道荣耀的勋章。他的眼中,泪光闪烁,却不是因为悲伤,而是因为一种极致的、近乎信仰的狂热与迷恋。
他正在亲吻神祇的鞋尖。
第一笔的献祭,终于找到了它正确的方向。
而沈砚舟的灵魂,也随之,被推入了更深的、名为“沈墨白”的无间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