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再次挤进窄窗时,哨塔内的气氛有了些微妙的不同。
百里守约起得比平日更早,灶膛里的火燃得平稳,一锅熬得恰到好处的粟米粥散发着温和的香气,旁边还多了小碟碾碎的干果和蜂蜜。他做事依旧静默无声,只是偶尔会停下动作,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里间床榻的方向,毛茸茸的耳朵不易察觉地动一下。
司空震醒来时,看到的便是守约端来的、比前几日更显用心的早餐,以及对方避开视线、略显局促的一句“趁热吃”。他垂下眼,用小勺慢慢搅动着温热的粥,苍白的脸上适时浮起一层极淡的、受宠若惊般的红晕,轻声说:“谢谢守约哥哥。”
这个称呼让背对着他整理灶台的守约脊背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瞬,没有回头,只是含糊地“嗯”了一声,耳尖却悄悄动了动。
花木兰晨练归来,带进一身清冽的寒气,看到这一幕,英气的眉梢微挑,却也没多说什么,只是接过守约递来的热水灌了一大口,目光掠过安静进食的司空震。他的吃相依旧斯文,速度却比之前快了一点点,腮帮子小幅度地鼓动,像只小心翼翼试探的幼兽。
“今天感觉如何?”花木兰擦了下额角的汗,问道。
司空震咽下口中的食物,抬起头,眼神依旧清澈带着些许依赖,但似乎比昨日多了点活气:“好多了,队长。身上……没那么疼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多亏伽罗姐姐的药,和守约哥哥的饭。”声音轻软,诚意十足。
伽罗正好从外面采了些新鲜草药回来,闻言笑了笑:“是你自己底子……还算没彻底垮掉。”她本想说“底子好”,但想到他那空空如也的经脉,又改了口。
铠依旧沉默,像一尊冰冷的雕像靠在门边,只在花木兰与他交换眼神时,几不可察地颔首,表示周围无异状。他的视线偶尔会落在司空震身上,那目光不像审视,更像一种沉甸甸的、带着穿透力的估量。司空震似乎总能第一时间感知到这道视线,进食的动作会顿一下,然后更小口地吃,仿佛那道目光有实质的重量,压得他不敢多吃。
然而,真正的改变发生在早饭后。
当伽罗开始整理那些刚采回的、还带着晨露和泥土气息的草药时,司空震没有像往常那样蜷回床榻发呆,而是犹豫着,慢慢挪到了桌边,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目光落在那些形态各异的植物上。
“伽罗姐姐,”他小声开口,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那个……叶缘有细锯齿,背面泛白的,是不是对愈合伤口特别好?”
伽罗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你记得?”
司空震轻轻点头,又摇头:“不记得……但看到它,好像……脑子里有这么个影子。”他伸出手指,虚虚点了点另一种开着小紫花的,“这个……是不是不能多用?性寒,好像……伤脾胃?”
这次伽罗是真的惊讶了。这种紫堇草确实用量需谨慎,非熟悉药性者不会知晓。她打量着司空震,他脸上依旧是那种带着点茫然和努力回忆的神情,眼神纯净,看不出任何伪饰。
“你说得对。”伽罗语气温和下来,“看来你以前,或许接触过这些。”
司空震像是得到了鼓励,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如释重负的笑意,那笑意点亮了他过于精致的眉眼,尽管转瞬即逝,却让人印象深刻。他鼓起勇气般,更靠近了一点,看着伽罗分拣、处理草药的动作,眼神专注,偶尔会小声问一两个问题,都是关于药性搭配或处理的细节,问题往往切中要害,却又带着初学者的懵懂。
花木兰抱着胳膊在一旁看着,眼神若有所思。一个对草药有天赋的失忆者?这在危机四伏的边塞,倒算是个有用的特质,至少能帮伽罗分担些。
接下来的几天,类似的场景开始在不同角落上演。
百里守约检修他的狙击枪和随身机关弩时,司空震会坐在不远处的门槛上(被允许的),晒着稀薄的阳光,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些复杂的簧片、齿轮和能量回路。他从不主动靠近,但当守约偶尔因为某个部件卡住而眉头微蹙时,他会用极小、仿佛怕惊扰什么的声音说:“守约哥哥……那个第三转轴下面,是不是有个限位卡榫,可能松了?”或者,“左边能量导管的接口颜色……好像和其他的有点不一样?”
守约起初是怀疑,但按照他所说的方向检查,往往真的能找到问题所在。次数多了,守约看他的眼神,从最初的警惕、探究,慢慢染上了一丝复杂。这个看起来脆弱不堪的人,对精密机关有一种近乎本能的敏锐,那种敏锐不是经验积累,更像是一种……天赋直觉。而每当他指出问题,守约会默默修好,然后递给他一个擦干净的、无关紧要的小齿轮或垫片让他拿着玩。司空震会小心接过,指尖拂过冰冷的金属,眼神专注地观察上面的纹路,嘴角会抿起一点点几乎看不见的、满足的弧度。
苏烈休值时,喜欢在哨塔外的避风处,一边擦拭他那巨大的攻城杵,一边给围坐的年轻士兵讲些长城的历史、各地的风物,甚至是些古老的传说。司空震偶尔会被允许旁听,裹着厚厚的旧披风,坐在最边缘的角落。他听得很认真,眼神却常常放空,仿佛透过苏烈粗豪的嗓音,看到了更遥远的东西。当苏烈提到云中漠地某处古遗迹的传说时,他会无意识地喃喃:“不是那样的……那里没有神殿,是观星台……”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吹散。苏烈停下话头,看向他:“小子,你说什么?”司空震立刻像受惊般回过神来,慌乱地摇头:“没、没什么……我胡说的。”
但苏烈看他的眼神,多了份深沉。这小子,失忆了,脑子里却好像装着些不得了的东西。
花木兰开始允许他在有人陪同的情况下,在哨塔附近极小的范围内活动,晒晒太阳。他走路很慢,脚步虚浮,需要时常停下来喘口气。对训练场传来的呼喝和兵刃破风声,他依然会脸色发白,下意识地寻找掩体或靠近陪同的人。有一次,一支流矢(训练用的无头箭)意外偏离靶场,带着风声朝他这边掠来,虽然离得还远,根本构不成威胁,但司空震却像是看到了最可怕的景象,惊叫一声,腿一软,竟直接向地面瘫倒。陪同的正是花木兰,她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捞住。他整个人瘫在她怀里,身体抖得如同风中的落叶,额头抵着她的肩甲,冰凉的汗水瞬间浸湿了她的衣料,呼吸急促得近乎窒息。
“没事了,是训练流矢。”花木兰尽量放柔声音,手臂稳实地支撑着他。
过了好一会儿,司空震的颤抖才渐渐平复,他抬起头,脸色惨白,眼眶通红,满是惊魂未定的水光,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只是极其羞愧又依赖地看着花木兰,那眼神像做错了事又极度害怕被抛弃的幼崽。花木兰心里某个地方,莫名软了一下,又硬起来——这种对武力近乎病态的恐惧,究竟是经历过什么?
她扶着他慢慢走回去,能感觉到他身体的重量几乎完全倚靠过来,冰冷,轻飘,脆弱得不真实。
夜晚,依旧是狩猎的时刻。
那丝幽紫的微光更凝实了一点点,汲取长城“根基”之力的效率有所提升,但依然缓慢而痛苦。司空震开始尝试更精细的操作:不仅仅汲取散逸的“守护”意念,更尝试捕捉白日里因他而起的、那些细微的情绪波动——伽罗的惊讶与认可,守约的复杂心绪,苏烈的疑虑,甚至花木兰那一瞬间的柔软。这些情绪能量更“鲜活”,更“对口”,对修复他神魂上的天道印记灼伤有奇效。
他像编织蛛网的蜘蛛,耐心地将自己“无害”、“脆弱”、“有用”的印象,一丝丝编织进每个人的感知里。
然而,阴影始终存在。
兰陵王再未正式现身,但那如芒在背的窥视感,偶尔会突兀地出现,又突兀地消失。司空震确信,那个幽灵般的刺客就在附近,如同盘旋的秃鹫,等待着猎物露出破绽。他必须更小心,每一次“天赋”的流露,每一次情绪的牵动,都要恰到好处,不能引起过度的好奇,更不能激起深层的怀疑。
铠是另一个麻烦。他沉默,却极具压迫感。他对司空震的态度始终没有软化,那种冰冷的审视从未停止。更让司空震暗自警惕的是,有两次,当他深夜悄然汲取能量时,铠的房门会毫无征兆地打开,那个高大的身影会站在门口,朝着他床榻的方向“看”一会儿,然后又无声地关上门。是巧合?还是某种野兽般的直觉?
司空震不得不调整策略,将更多的汲取放在白天,混杂在众人活动的气息中,同时,他需要尽快获得更稳固的“保护”。
机会,比他预想的来得快一些。
那是司空震来到长城哨塔的第七天。傍晚时分,天际堆积起厚重的铅云,空气闷得让人心慌。伽罗和花木兰带人去了稍远的补给点交接物资,苏烈在塔顶巡视,守约在厨房准备晚饭,玄策不知溜到哪里去玩了。哨塔一层,只剩下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的铠,和坐在炉火边、小口喝着热水的司空震。
突然,塔外传来刺耳的警报声和魔种特有的、混合着硫磺与腥气的嘶吼!紧接着是玄策气急败坏的喊叫和飞镰破空的声音。
敌袭!规模不大,但来得突然!
铠的眼睛瞬间睁开,冰蓝色的眸光锐利如刀,他甚至没有看一眼司空震,身形已如离弦之箭冲向门口。
司空震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呆了,手里的木杯“哐当”掉在地上,热水溅湿了他的裤脚。他猛地站起身,却因为动作太急眼前一阵发黑,踉跄着扶住粗糙的石墙,脸色惨白地看向洞开的大门。外面已经传来兵刃交击声、魔种的咆哮和玄策愤怒的呼喝。
他应该躲起来,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蜷缩到最里面的角落。
然而,他扶着墙,指尖用力到泛白,却没有动。眼神里的恐惧真实无比,但深处,却有一种极其冷静的计算在飞速运转。位置、人数、风险、收益……
就在一只格外敏捷、避开玄策飞镰、嘶叫着扑向哨塔大门阴影处(那里似乎有个存放箭矢的小侧门)的低等魔种,即将撞入塔内的瞬间——
一个单薄的身影,带着决绝般的姿态,猛地从门内扑了出来,不是冲向安全的内侧,而是恰恰挡在了那只魔种扑击的路径前,更准确地说,是挡在了那个小侧门和听到动静正从里面探头出来的、一个负责杂物的小兵之间!
“小心——!”一声短促、嘶哑、破了音的惊呼。
砰!
沉闷的撞击声。魔种锋利的爪尖擦过那道身影的肩膀,带起一蓬血花,巨大的冲击力将他狠狠掼向旁边的石壁。
“震!”玄策目眦欲裂,飞镰呼啸而至,绞碎了那只魔种。
铠的身影几乎同时赶到,重剑横扫,将另一只扑近的魔种斩成两段。他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回身,看向石壁下。
司空震蜷缩在那里,左肩衣物撕裂,伤口深可见骨,鲜血迅速染红了大片衣襟。他撞在石壁上的后背大概也伤得不轻,嘴角溢出一丝血迹。他脸色白得透明,眼睛因为剧痛和冲击而失神了一瞬,但很快聚焦,先是惊慌地看向那个吓傻了的小兵,确认对方无碍后,才仿佛后知后觉地感受到自己的伤势,痛得浑身抽搐,却死死咬住下唇,没再发出声音,只有喉咙里压抑的、破碎的气音。
魔种很快被清理干净,只是小股流窜的散兵游勇。
塔内灯火通明。伽罗还没回来,花木兰闻讯急速赶回,脸色铁青。玄策像做错了事的孩子,低着头,不时偷瞄被众人围在中间、由守约紧急处理伤口的司空震。
伤口狰狞,但幸运的是未伤及要害。守约的手很稳,清洗、上药、包扎,动作麻利,只是嘴唇抿得死紧。
司空震靠在椅子里,身体因为疼痛和失血而微微发抖,冷汗浸湿了额发。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不停颤动。当守约碰到最深的伤口时,他猛地一颤,呜咽了一声,眼泪终于控制不住地从紧闭的眼角滑落,混着脸上的灰尘和血迹,留下清晰的痕迹。
那是一种无声的、极度压抑的哭泣,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头发紧。
“为什么冲出来?!”花木兰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后怕,“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情况吗?!那是魔种!”
司空震缓缓睁开眼,眼底还氤氲着水汽,眼神却有种奇怪的清澈。他看向那个惊魂未定的小兵,声音虚弱,断断续续:“他……他刚才给我……递过水……我看到……魔种要扑过去了……我、我没想那么多……”
他没说“我想救他”,只是陈述了一个简单的因果,以及一个近乎本能的反应。
那个小兵眼眶立刻红了。
花木兰胸口堵着一口气,看着他那惨不忍睹的肩膀和苍白如纸的脸,这口气怎么也发不出来。她当然看得出,那一扑,与其说是“勇敢”,不如说是一种未经思考的、近乎笨拙的“回报”和“保护”本能。放在任何一个强壮战士身上都堪称鲁莽愚蠢的行为,放在这个风一吹就倒、怕刀兵怕雷鸣的人身上,却透着一股让人喉咙发酸的……
傻气。
还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脆弱又固执的“义”。
铠站在人群外围,阴影覆盖着他的脸。他的目光,久久落在司空震被包扎好的肩膀,和那紧闭双唇、默默流泪的侧脸上。这一次,他的审视里,除了惯常的冰冷,似乎多了点别的东西,一丝极淡的、困惑的涟漪。
伽罗终于赶回,看到伤情,倒抽一口冷气,立刻接手进行更彻底的处理。司空震全程异常配合,哪怕疼得浑身打颤,也再没发出大的声音,只是用那双湿漉漉的、带着泪痕的眼睛,看着每一个关心他的人,眼神里有痛楚,有愧疚(给大家添麻烦了),还有一丝如释重负的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