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粘稠的蜜,包裹着破碎的意识和缓慢搏动的心跳。
司空震没有真的沉睡。这具身体需要休憩来承接他秘术维持的“生机”,但他的神魂始终悬浮在一片混沌的感知里,如同最耐心的猎手,透过沉重的眼皮缝隙和敏锐的听觉,勾勒着周围的环境与人心。
这里是长城守卫军的一处哨塔内部,结构坚固,陈设简陋,空气里弥漫着柴火、皮革、药草和常年驻守边关之人身上特有的、混合着风沙与汗水的气息。他能“听”到远处隐约的、训练有素的脚步声和低语命令,近处则是……几个人。
火焰在壁炉里噼啪作响,稳定地散发着暖意。有人在不远处,用极轻的、近乎怕惊扰到什么的声音交谈。
“……外伤处理好了,内腑的震荡只能靠慢慢调理。最奇怪的是,他体内空荡荡的,别说魔道力量或者机关核心,连练武之人的基本气血都虚浮得厉害。”是那个叫伽罗的女子的声音,冷静,带着医者的审慎,“像是被彻底……抽空了。”
“抽空?”花木兰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那股锐气不减,“什么样的遭遇能把人弄成这样?还偏偏出现在长城脚下。”
一阵沉默。只有柴火爆开的轻响。
“兰陵王昨夜确实在附近出现过,很快又消失了。”铠的声音响起,依旧没什么情绪起伏,像冰冷的石块,“他对这个‘震’感兴趣。”
“那个神出鬼没的家伙……”花木兰沉吟,“这个人身份不明,伤势古怪,又引来兰陵王的注意。留在这里,是个麻烦。”
司空震的心跳,在胸腔里维持着虚弱但平稳的节奏。麻烦?不,麻烦才刚刚开始。
“可是队长,”伽罗的声音温和但坚定,“他现在这个样子,扔出去,怕是活不过一个晚上。长城守卫军,没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尤其是在我们的防区内发现的。”
又是一阵沉默,这次更久一些。
“先观察。”花木兰最终道,语气带着决断,“等他醒了,问问情况。铠,你多留意。守约,警戒范围外扩三里。伽罗,他交给你照顾。”
“是。”
脚步声散去,有人留了下来,是那个气息最平和、带着淡淡草药香的女子。她能感觉到对方在床边坐下,似乎又检查了一下他的脉搏,然后传来轻柔的布料摩挲声,大概是在整理被褥。
司空震适时地,让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起来,喉咙里发出一声细若游丝的呻吟,仿佛正从深沉的梦魇中挣扎。
“……水……”他吐出干涩的音节,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
伽罗立刻有了动作。清凉的水杯边缘小心地抵在他干裂的唇边,一只手稳稳托起他的后颈,力道轻柔。司空震配合地小口啜饮,温水滑过灼痛的喉咙,带来些许慰藉。他喝得很慢,偶尔呛咳一下,身体随之轻颤,每一次颤动都牵动伤口,让苍白的眉头痛苦地蹙起。
喝了小半杯,他像是耗尽了力气,偏过头,避开杯沿,喘息微微急促。
“好些了吗?”伽罗的声音很近,温和得像春日融化的雪水。
司空震这才缓缓、费力地掀起眼帘。视野先是模糊,然后渐渐聚焦。映入眼帘的是一张清丽而关切的脸庞,黑发束起,眼神沉静。他像是被陌生人和陌生的环境惊吓到,瞳孔骤然收缩,身体下意识向后缩去,却因为虚弱和疼痛只是徒劳地绷紧了肩膀,带起一阵压抑的抽气声。
“别怕,”伽罗立刻放缓了声音,没有靠近,只是将水杯放在一旁可见的矮桌上,“你在长城守卫军的哨塔里,很安全。你受了很重的伤,记得吗?”
司空震的视线仓皇地扫过简陋的石屋、燃烧的壁炉、墙上悬挂的武器,最后落回伽罗脸上。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茫然的恐惧,还有一丝极力思索却一无所获的痛楚。他缓慢地摇头,动作细微,黑发随着动作滑落,掠过苍白的脸颊。
“我……”他开口,声音依旧嘶哑,“不记得……我是谁?这里……是哪里?”每一个问题都问得艰难,带着孩童般的无助和恐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揪紧了身下粗糙的毯子,指节泛白。
完美的开场。失忆,是最坚固的盾牌,也是最灵活的矛。
伽罗耐心地解释了几句,告诉他这里是长城,他们是守卫这里的战士,发现他重伤倒在野外。司空震听着,眼神依旧空洞,只是在她提到“野外”、“重伤”时,身体会不受控制地轻微颤抖,仿佛那些词汇触动了某个模糊而可怕的阴影。
“你只说了‘震’字,”伽罗试探着问,“这是你的名字吗?”
司空震怔怔地看着她,许久,才极其缓慢地,点了一下头。随即又困惑地摇头:“好像……是。又好像……不是。”他抬手,似乎想按住抽痛的额角,动作却牵动了臂上的伤,闷哼一声,脸色更白。
“先别想了,好好休息。”伽罗扶他躺好,替他掖了掖被角,“你需要恢复。我叫伽罗,是这里的医师。外面的是花木兰队长,还有铠、守约、玄策他们。都是好人。”
好人。司空震在心里无声地重复,眼底最深处的漠然如同冰封的湖面,一丝涟漪也无。他垂下眼睫,顺从地“嗯”了一声,那声音轻得像羽毛落地。
接下来的几天,司空震——或者说,“震”——就像一滴落入清水的墨,缓慢而无声地晕染开他存在的痕迹。
他安静得过分。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半昏睡,清醒时也总是蜷缩在床榻一角,眼神空茫地望着跳跃的火光,或者窗外一成不变的、属于边塞的苍灰色天空。对任何突然的声响——尤其是远处隐约的雷鸣,或是训练场传来的兵刃交击声——都会表现出惊弓之鸟般的恐惧,身体僵硬,呼吸急促,直到确认没有危险,才会慢慢放松下来,但那紧绷的脊背线条,许久都无法完全舒展。
他开始进食,但吃得极少。百里守约变着花样做些清淡易消化的食物,他总是小口小口地吃着,动作斯文得与周围粗粝的环境格格不入,吃完后会对守约露出一个极淡、极勉强,却又脆弱得让人心头发软的笑容,轻声说:“谢谢。”声音依旧没什么力气,却足够诚恳。
守约的耳朵会轻轻抖动一下,沉默地点点头,转身去清洗碗碟时,动作会比平时更轻快一些。
铠偶尔会进来,通常只是沉默地站在门口,或者靠在墙边,冰冷的视线如同实质,落在司空震身上。司空震对他的目光似乎格外畏惧,总是低着头,不敢与他对视,手指紧紧攥着被角。有一次,铠靠近了些,似乎想查看他伤口愈合情况,司空震整个人猛地向后一缩,后背撞在石墙上,发出一声闷响,随即咬住下唇,将那声痛呼咽了回去,只是睁大了眼睛,惊惧地看着铠,眼眶迅速泛红。
铠的脚步顿住了,那副永远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眉心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他没再靠近,只是深深看了司空震一眼,转身离开了。
花木兰来的时候,司空震会显得稍微“安定”一些。或许是她救了他,又或许是她身上那股磊落坚定的气质,让他潜意识觉得安全。他会回答花木兰的一些简单问题,比如“今天感觉怎么样?”“还怕冷吗?”,答案总是简短而顺从:“好一点了。”“不冷了,谢谢队长。”眼神偶尔会飞快地掠过花木兰铠甲上沾染的新鲜血迹(来自巡逻时遭遇的小股魔种),然后迅速垂下,长长的睫毛掩盖住所有情绪,只有微微抿紧的唇线,泄露一丝不易察觉的……异样?花木兰将其理解为对血迹的恐惧。
他“熟悉”环境的过程缓慢而小心翼翼。某天伽罗换药时,他对着她随身药囊里几种晒干的草药多看了几眼,伽罗随口问了句:“认识?”他犹豫了一下,轻轻点头,指着其中一种:“这个……好像能止痛。”声音不确定,带着回忆的艰难。伽罗有些惊讶,那是边塞一种不太常见的草药,效用他说得没错。
又一次,百里守约在擦拭保养他的狙击枪部件,复杂的机关结构在火光下泛着冷光。司空震靠在榻上,目光似乎被那些精密的构件吸引,看了很久。守约抬头,正对上他的视线。司空震像是受惊般立刻移开目光,嗫嚅道:“对不起……我只是……觉得它们很……精巧。”守约没说话,只是把擦好的一个齿轮递过去,示意他可以看看。司空震迟疑地接过,指尖拂过冰凉的金属表面,动作轻得像触碰蝴蝶翅膀,眼神专注了一瞬,那专注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闪过,快得让人抓不住,随即又恢复了那种纯然的好奇与一丝胆怯。他将齿轮小心地还给守约,再次低声道谢。
这些细微的、合理的“天赋”流露,像投入湖面的小石子,悄无声息地荡开涟漪,加深着“他或许曾是个有某些技艺,却遭逢大难失了忆的普通人”的印象。
然而,真正的狩猎,在无人窥见的暗面。
深夜,万籁俱寂,只有塞外永不停止的风呼啸着掠过塔楼。
所有人都已沉睡或处于警戒换岗的间隙。
床榻上,那个看起来同样陷入沉睡的苍白身影,指尖在厚重的毛毯覆盖下,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一丝比发梢更细、比夜色更淡的幽紫色微光,从他心口的位置(那里曾是最核心的雷霆本源所在)渗出,并非向外,而是如同有生命的根须,悄然向下,穿透简陋的床板,没入身下这座矗立了不知多少年、承载了无数戍边者鲜血、信念、守护意志的古老石砌地基之中。
长城。不仅仅是砖石土木,它本身就是一种磅礴“意象”的凝聚,是集体信念与气运的具象。
那丝幽光小心翼翼地、贪婪地探触着。它太微弱了,微弱到不会触动任何能量警戒,就像一滴水汇入大海。但它精准地寻找着“养分”——那些沉淀在砖石缝隙里的、属于历代守卫者最纯粹的“守护”执念;那些飘荡在空气中、因白日里花木兰的决断、铠的警惕、伽罗的救治、守约的细心而逸散出的细微情绪波动与精神力量;甚至,是这座建筑本身承载的、厚重苍茫的“存在”之力。
丝丝缕缕,几乎无法量计的力量,被那幽光缓慢地汲取、引导,顺着无形的通道,流回司空震干涸破败的躯体。不是直接修复,而是如同最细腻的春雨,悄无声息地浸润着那些濒死的经脉,抚慰着灵魂上天道印记带来的灼痛,并在那布满裂痕的核心深处,积蓄起微不足道、却真实不虚的一点点“基底”。
这个过程缓慢、痛苦(力量过于微弱,汲取和转化本身就像用砂纸打磨神经),且必须极度谨慎。任何一丝异常的能量波动,都可能引来那个隐藏在阴影中的窥视者,或者唤醒这座军营里那些身经百战的战士的本能警觉。
尤其需要避开的,是那个叫铠的男人。他体内潜藏着一股庞大而黑暗的魔道力量,虽然被压抑控制,但其本质与司空震试图汲取的“秩序”、“守护”类力量截然不同,甚至隐隐排斥。司空震能感觉到,每当铠靠近,或者情绪有所波动(尽管极其罕见)时,周围的无主能量都会变得紊乱、危险。
还有那个始终没有再现身,但存在感如同附骨之疽的兰陵王。他的隐匿能力极强,司空震不敢确定他是否在某个角落注视。每一次汲取,都如同在悬崖边缘漫步。
第四天下午,天气难得的有些放晴,阳光透过高高的窄窗,在室内投下一方明亮的光斑。伽罗扶着司空震,让他尝试着在床边坐一会儿,稍微活动一下僵硬的手脚。
他的气色似乎好了一点点,至少嘴唇不再那么干裂苍白。阳光落在他半边脸上,给那精致的轮廓镀上一层柔软的暖金色,垂下的眼睫在眼下投出小小的扇形阴影。他安静地坐着,微微仰头看着那束光,眼神有些迷离,仿佛从未见过如此温暖纯粹的事物。
花木兰和百里玄策从外面进来,带进一股冷风和淡淡的尘土气。玄策手里甩着他那巨大的飞镰,嘴里叽叽喳喳说着巡逻时遇到的趣事,少年人的活力几乎要溢出来。
司空震似乎被这突如其来的声响和气息惊动,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下,看向门口。当看到是花木兰和那个红发的活泼少年时,紧绷的线条稍微放松,甚至对好奇打量他的玄策,露出了一个极淡、却真实了些许的浅笑。
玄策愣了一下,随即咧开嘴,露出尖尖的虎牙:“嘿!你醒啦?看起来比前几天像活人多了!”
“玄策。”花木兰低斥一声。
司空震却轻轻摇了摇头,声音依旧细细的,但清晰了些:“没关系……谢谢你们救了我。”他的目光掠过花木兰肩甲上一道新的擦痕,那是刚才清理一小群骚扰边境的流浪魔种时留下的。
就在这时,远处天际,毫无征兆地滚过一阵闷雷。虽然遥远,声音低沉,但对于司空震刻意塑造的、对雷声极度敏感的人设来说,已经足够。
他的脸色几乎是瞬间褪尽了刚刚养出的一点点血色,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不是作伪的轻颤,而是仿佛每一根骨头都在恐惧中咯吱作响的剧烈战栗。他猛地抬手捂住耳朵,整个人向床内缩去,眼神里爆发出纯粹的、几乎要淹没理智的惊恐,喉咙里溢出破碎的呜咽:“不……不要……雷……!”
“震!”伽罗立刻上前扶住他几乎要瘫软的身体。
花木兰一个箭步跨到窗边,唰地拉上了那扇透光的窄窗,隔绝了声音也隔绝了光线。室内瞬间暗了下来,只有壁炉的光跳跃。
玄策也吓了一跳,收起嬉笑,不知所措地看着那个瞬间崩溃般的人。
闷雷声渐渐远去。
司空震在伽罗的安抚下,颤抖慢慢平息,但呼吸依旧急促凌乱,额头布满细密的冷汗,眼神失焦,仿佛还未从巨大的恐惧中回神。他靠在伽罗肩头,身体依旧僵硬,手指死死抓住伽罗的衣袖,指节捏得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