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将尽,初夏的气息已悄悄浸润了京城的街巷。于书眠的生辰就在这春夏之交,一个风都变得温软和煦的日子里。
这日午后,楚雨帘与于书眠坐在楚府后院的秋千架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话。海棠花期已过,枝叶愈发葱茏,筛下细碎跳跃的光斑。
“书眠,你生辰快到了吧?”楚雨帘轻轻荡着秋千,侧头问。
“嗯,就在五日后。”于书眠晃着脚尖,裙摆像花瓣一样散开。
“可有什么打算?于伯父定是要在府中大摆宴席的。”楚雨帘笑道,于侍郎疼爱幼女在京中是出了名的,独女生辰,必不会草率。
于书眠皱了皱鼻子,显出几分娇憨的苦恼:“可不是么!爹爹早半个月前就开始张罗了,帖子雪花似的往外发,光是试菜就试了三回,我看他比我这个正主还上心。到时候肯定又是满堂的宾客,说着千篇一律的贺词,吃着规矩拘谨的宴席,还得换好几身衣裳,笑到脸都僵了。想想就累得慌。”
楚雨帘理解地点头,她们这样的闺阁女儿,生辰固然热闹,却也难免沦为一场社交仪式。“那……咱们自己人,总得单独为你庆贺一番才是。不拘着那些虚礼,就我们四个,找个自在地方,说说话,听听曲,岂不好?”
于书眠眼睛一亮:“这主意好!雨帘姐,你说去哪儿?”
楚雨帘略一思忖,唇角便漾开笑意:“听雨楼如何?那里的茶点最是精致,环境也清雅。最重要的是,那位新来的苏先生说书可是一绝,讲的前朝秘闻、江湖轶事,活灵活现,连……”她顿了顿,眼中闪过促狭,“连承泽哥哥那样安静的性子,上次不也听入了神,嘴角都带着笑么?”
于书眠想起兄长那次极淡却真实的笑意,立刻拍手:“就去听雨楼!生辰那日,府里的宴席多半在晚上,咱们就定在午后,等我应付完家里那些必要的礼数,咱们就溜出去!”她越说越兴奋,眸子里闪着光,“就我们四个,谁也不带,谁也不惊动,好好乐上一场!”
两个姑娘当下便说定,又叽叽咕咕商量起细节,要带什么,穿什么,仿佛这不是一次简单的生辰小聚,而是一桩顶顶重要、充满期待的秘密行动。
几日倏忽而过。于书眠生辰当天,于府果然宾客盈门,热闹非凡。于侍郎满面红光,携女接待往来贺客。于书眠穿着一身母亲特意请苏杭绣娘赶制的绯红织金襦裙,头戴嵌宝金冠,打扮得明艳照人,举止得体,笑容恰到好处,俨然一位无可挑剔的大家闺秀。只有偶尔与楚雨帘交换眼神时,那灵动眸子里才闪过一丝等待“逃脱”的急切。
好容易捱到必要的礼数周全,宴席过半,于书眠寻了个更衣的借口,拉着早已等候在侧门的楚雨帘,像两只终于被放出笼子的小鸟,轻快地溜出了府。
马车早已备好,径直驶向听雨楼。
听雨楼坐落于京城最繁华的南街,却闹中取静,是栋三层的木质楼阁,飞檐翘角,檐下悬着铜铃,风过时叮咚作响,颇有几分雅趣。楼内陈设清幽,以竹、兰点缀,檀香袅袅,与寻常酒楼食肆的喧腾截然不同。
沈宴果然一如既往地周到,早已包下了三楼临街最好的一间雅室。轩窗敞亮,窗外一树石榴花开得正烈,红艳艳的,仿佛把半条街的喧嚣都点燃了。室内茶香氤氲,一应精致茶点已摆放妥当。
于承泽已先到了,正坐在窗边,手里握着一卷书,目光却落在窗外熙攘的街景上,侧影沉静。听得脚步声,他转过头,看到妹妹和楚雨帘进来,目光在于书眠身上顿了顿。
于书眠来之前,已被楚雨帘拉到闺房里重新打扮过。褪去了那身过于隆重正式的绯红礼服,换上了一袭新裁的淡紫齐胸襦裙。那紫色极淡,像是将开未开的丁香,又像是天边最浅的一抹霞,衬得她肤色愈发莹白。裙摆层层叠叠,用了轻软的缭绫,行动间如花瓣舒展,飘逸生姿。头发也重新梳过,挽了简单的垂鬟分肖髻,只簪了一支珍珠流苏的小花簪子,点点珠光随着她轻盈的步履微微晃动,映着窗外透进来的天光,为她添上几分灵动俏丽,全然不同于方才在于府端着架子的小姐模样,而是恢复了那个活泼爱笑、充满生气的少女本真。
“哥,沈宴呢?”于书眠环顾雅室,没看到那个总是最闹腾的身影。
“说是去后厨盯一道新点心,马上就来。”于承泽答道,声音是一贯的清冷,但目光扫过于书眠发间那支微微晃动的珍珠簪子时,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瞬。
正说着,门被推开,沈宴端着个红木雕花托盘进来,上面是几碟刚出炉、热气腾腾的点心,香气立刻弥漫开来。“来来来,寿星最大,尝尝这听雨楼老师傅的拿手绝活,海棠酥和玫瑰茯苓糕,说是今早才从城外庄子上摘的鲜花瓣儿做的馅儿。”
他今日穿了身靛蓝色织暗云纹的圆领袍,少了些平日的跳脱,多了几分清爽利落,更显得眉目俊朗。他将于书眠上下打量一番,咧嘴笑道:“哟,咱们寿星今儿个可真漂亮!这身打扮好,比方才在你家宴上那身‘战袍’看着顺眼多了,像个真人。”
“你才穿‘战袍’呢!”于书眠啐他一口,脸上却忍不住笑开,凑过去看那点心,“真香!”
楚雨帘也笑,拉着于书眠在铺了软垫的圈椅上坐下:“快坐下,寿星今日只管受用便是。”
四人落座,沈宴变戏法似的又从身后拿出一个小巧的锦盒,递给于书眠:“喏,生辰礼。看看喜不喜欢?”
于书眠好奇打开,里面是一对赤金镶红宝的蝴蝶耳坠,蝴蝶翅膀薄如蝉翼,用极细的金丝勾勒,嵌着的红宝石虽不大,却色泽鲜亮,栩栩如生,仿佛下一刻就要振翅飞走。“好精致!”她拿起一只对着光看,爱不释手。
“我娘留下的旧样子,我画了图让金玉楼重新打的。”沈宴挠挠头,有点不好意思,“我想着,你整天蹦蹦跳跳的,戴个叮叮当当的步摇环佩多麻烦,这耳坠子轻巧,晃起来也好看。”
“谢谢沈宴哥哥!”于书眠真心道谢,立刻就要往耳朵上比划。
楚雨帘送的是一柄泥金芍药花纹的团扇,扇柄下坠着杏色流苏,精巧雅致。“夏日快到了,扇扇风,挡挡太阳也好。”
于承泽的礼物则是一方古砚,石质细腻,触手生温,边角雕刻着简洁的云纹,古朴大气。“前些日子在文渊阁看到的,觉得合用。”
于书眠抱着礼物,眼睛弯成了月牙:“你们怎么都记得!谢谢哥哥,谢谢雨帘姐!”她尤其多看了那砚台两眼,她知道兄长眼光挑剔,能被他选中送出的,定非凡品。
说笑间,楼下的说书先生苏先生已清了嗓子,醒木一拍,开始今日的篇章。今日讲的是前朝一位女将军的轶事,说她如何女扮男装,投身军旅,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后又如何识破敌国奸细,保一方平安。苏先生口才了得,将那女将军的智勇双全、战场上的金戈铁马描绘得淋漓尽致,说到紧张处,听客们屏息凝神,说到诙谐处,又满堂哄笑。
于书眠听得入了迷,手里的海棠酥都忘了吃。楚雨帘也频频颔首。沈宴时而点评两句行军布阵的细节,时而又对故事里的“漏洞”表示质疑,惹得于书眠拿眼瞪他。于承泽虽依旧坐得端正,神色沉静,但目光落在楼下说书先生神采飞扬的脸上,听着那些或许经艺术加工、却依然动人心魄的情节,那惯常微抿的唇角,也确实如楚雨帘所说,不自觉地放松,偶尔掠过一丝极淡的、了然的或是觉得有趣的弧度。
雅室里茶香袅袅,点心甜香混合着窗外隐约传来的街市声响,构成一幅温暖而喧闹的背景。四个年轻人暂时抛开了各自府邸的规矩、身份带来的束缚,沉浸在属于他们自己的、简单而真切的快乐里。于书眠笑着去抢沈宴看中的最后一块玫瑰糕,楚雨帘温声劝着“还有呢”,于承泽默默将自己的碟子往妹妹那边推了推。
他们谁也没有注意到,在听雨楼二楼一个相对僻静的角落,另一间雅室的竹帘被微微挑起一角。
帘后坐着一位年轻男子。身着天青色织银线暗竹纹的直裰,外罩同色纱袍,衣料是上好的吴绡,垂感极佳。头发用一根青玉簪松松绾着,几缕墨发垂落额前。他生得极为俊美,鼻梁高挺,唇色偏淡,一双凤眼微微上挑,本是风流含情的长相,但因着那通身清冷矜贵的气质,和眸中沉淀的、与年龄不甚相符的淡漠与倦色,便生生将那份俊美压成了疏离与难以接近。
此刻,他正透过竹帘的缝隙,望着三楼方向,确切地说,是望着凭栏而坐、正侧耳倾听说书、笑得毫无顾忌的于书眠。
初夏明媚的阳光透过窗格,恰好笼在她身上。那身淡紫的衣裙在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泽,珍珠流苏随着她微微前倾的身体轻轻晃动,划出细碎的银弧。她听得出神,时而因紧张而攥紧拳头,时而因故事里的妙处抚掌轻笑,脸颊因兴奋和热度染上薄红,眸子亮得惊人,整个人鲜活、明媚,像一枚骤然投入静湖的石子,打破了这一隅刻意维持的沉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