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许久,那淡漠的眼底似乎有什么极细微的东西动了动。他看着她毫无淑女形象地与身旁黑衣少年争抢点心,看着她因赢了“战争”而得意地扬起下巴,看着她转向另一边安静少女时瞬间软化的娇憨笑容……最终,他的视线久久定格在她发间那支微微颤动的珍珠小花簪上。
半晌,他缓缓放下竹帘,隔绝了那幅过于生动鲜亮的画面,也隔绝了隐约传来的、属于那个世界的清脆笑语。
雅室内重归幽静,只有炉上银壶煮着水,发出轻微的、持续的嘶鸣。
“那是谁家的小姐?” 男人开口,声音如同浸在寒潭中的玉石,清冽,却带着一种天然的疏冷。他并未回头,依旧垂眸看着自己指间一枚墨玉扳指,那扳指质地极好,幽深如子夜,表面光滑,内侧却刻着繁复的纹样。
侍立在他身后、如同影子般沉默的高大侍卫闻言,抬眼望向侍立在门边、随时听候吩咐的听雨楼小厮。
那小厮是听雨楼的老人了,最是机灵,见贵客问询,立刻上前半步,躬身恭敬答道:“回贵人的话,那是吏部于侍郎府上的二小姐,于书眠。”
“于侍郎……”男人缓缓重复,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扳指内侧的纹路,“于谦?”
“正是。”小厮应道,心下却有些奇怪,这位公子气度不凡,不似常人,身边侍卫也精悍,显然非富即贵,且听口音并非京城本地人,怎会突然问起于家二小姐?但他不敢多问,只垂首等着。
“于家二小姐……”男人顿了顿,似在回忆,“从前似乎未曾听闻。”
小厮恍然,原来是不知内情的外地贵人,便笑着解释道:“贵人有所不知,于二小姐情况有些特殊。她并非自幼长在京城。听闻于夫人身体弱,于二小姐出生后不久,就被送到江南外祖家将养,说是江南水土更养人。因此她虽是于家正经的嫡出小姐,却常年不在京中,是断断续续回来住,住上一两年,可能又回江南去了。也就是前两年,及笄前后,才算是比较长久地回京定居下来。所以京中许多宴饮场合,这位二小姐露面的次数不算多,贵人没听说过也是常理。”
男人“嗯”了一声,不置可否,目光重新落回那枚墨玉扳指上,仿佛只是随口一问。然而,片刻的沉默后,他那清冷的声音又缓缓响起,在寂静的雅室里格外清晰:
“这位于二小姐……可有什么趣闻轶事?”
小厮一听,精神微微一振。说这些高门大户的闲话,本是下人们的大忌,但眼前这位贵人问得随意,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更像是一时兴起的闲聊。且他久在听雨楼,迎来送往,见过无数达官显贵、名流士子,深知有些贵人就爱听些无关痛痒的坊间趣谈,无伤大雅,反而能博人一笑,拉近距离。再者,于二小姐那些事儿,在京中某些圈子里也算不得什么秘密,甚至因其与众不同,还常被人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斟酌了一下语气,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既显得热络,又不至过分谄媚,压低了点声音道:“贵人既问起,小的倒确实听过几桩关于于二小姐的趣事,说来给您解解闷儿。”
“这位二小姐啊,性子与其他高门贵女……颇有些不同。”小厮打开话匣子,“就说她刚回京常住那阵子吧,大概是十二三岁的光景。从小在江南长大,吃惯了精细清淡的淮扬菜、苏帮菜,乍一回京,对咱们北方,尤其是京城的饮食,那是百般不习惯。觉得油腻,口味重。可府里厨子做的,就是正经的京城官宦家的菜式,她吃不下去,又不好意思总让厨房单独给她开小灶,嫌麻烦人。”
男人指尖摩挲扳指的动作微微一顿。
“您猜怎么着?”小厮说得绘声绘色,“这位二小姐,竟自己摸到小厨房去了!趁着夜里人都睡了,带着个贴身的小丫鬟,想自己生火煮点江南的夜宵,好像是叫什么……酒酿圆子?结果呢,这两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小姐,哪会摆弄灶火?丫鬟更是一个陪读伺候起居的,对于这些她自然也是不会的。
两人讨论半响柴禾没架好,火星子崩还出来了,差点把堆在旁边的干柴引着了!幸亏巡夜的家丁发现得早,提着水桶冲进去,好一阵扑腾,才没酿成大祸。可那厨房也熏黑了一面墙,烟味好几天都没散干净。把于侍郎和夫人吓得够呛,从此严令禁止二小姐再靠近厨房半步。”
小厮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了笑:“这事儿当时在咱们这条街都传遍了,都说于家二小姐是个‘小祖宗’,不好伺候。不过说来也怪,自那以后,于府的厨子倒是多了个任务,专门研究江南菜点,许是怕了这位小主子再‘亲自下厨’吧。”
男人听着,唇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但那弧度太浅,瞬间便隐去了,仿佛只是光影造成的错觉。他端起面前的雨过天青瓷杯,抿了一口早已微凉的茶,没说话。
小厮见他没打断,便继续道:“还有一桩,更是有趣。约莫是前年,于二小姐及笄后不久,她的亲姑姑娴妃娘娘,似是于夫人娘家那边的远亲,好心好意,想替她说一门亲事。对方也是勋贵子弟,家世显赫。娴妃娘娘召了于夫人和二小姐进宫相看,本是美事一桩。”
“谁知,相看回来,二小姐是气鼓鼓地回府的。听于府的下人后来漏出的话说,那位公子许是自恃家世,又见于二小姐生得貌美,言行间便有些轻浮不尊重,说了些不甚得体的话,眼神也黏黏糊糊的。于二小姐当场就冷了脸,碍于姑姑面子没发作。等回了府,对着自家父母,可是气坏了,原话是这么说的——”小厮模仿着少女气愤又嫌弃的语调,惟妙惟肖,“‘真是蠢笨如猪!说话颠三倒四,言语无状!长得也……也像只没睡醒的胖头鱼!多看两眼我都觉得眼睛疼!让我嫁他?除非我眼睛也瞎了,心也盲了!’”
“这话不知怎的传了出去,可把娴妃娘娘和对方家里气得不轻,却也拿这位口无遮拦的二小姐没办法。于侍郎为此还亲自上门赔了不是。不过自那以后,京中好些人家倒是知道了,于家这位二小姐,看着娇憨,性子却烈,眼光也高,不是那等可以随意拿捏的。”
男人这次低低地“呵”了一声,像是气音,又像是一声极轻的笑。他放下茶杯,指尖在光滑的桌面上无意识地敲了敲,目光似乎又透过竹帘,飘向了三楼的方向,那里隐约又有少女清亮的笑声传来。
小厮见贵人似乎听得颇有兴致,谈兴更浓,搜肠刮肚想着还有什么可说的。“还有去年秋天的一桩事儿,更显出这位二小姐的胆色了。她带着丫鬟去城西的脂粉铺子,回来的路上,正巧撞见几个地痞流氓,在一条僻静巷子里纠缠一位带着幼子的年轻夫人,看模样是想抢钱袋,还对那夫人拉拉扯扯,口出秽言。那夫人吓得脸色发白,紧紧抱着孩子,瑟瑟发抖。”
“寻常闺阁小姐,遇到这种事,躲都来不及。您猜于二小姐怎么着?”小厮眼睛发亮,“她竟没躲也没叫,而是迅速蹲下身,从路边捡了几颗趁手的石子儿,藏在袖子里。然后她让丫鬟赶紧跑去喊巡城的兵丁,自己则悄悄靠近了些,看准了那个为首、手脚最不干净的地痞,瞄了又瞄——咻!一颗石子儿就飞了出去,不偏不倚,正打在那地痞的左眼上!”
“哎哟!”小厮自己说得都激动起来,比划着,“那地痞惨叫一声,捂着眼睛就蹲下了,指缝里立刻就见血了。其他几个同伙都懵了,还没反应过来,于二小姐第二颗、第三颗石子又到了,虽没打中眼睛,也砸得他们抱头鼠窜。趁这工夫,那位夫人抱着孩子连滚爬爬地跑开了。那几个地痞恼羞成怒,发现是个衣着不俗的小丫头坏了好事,哪肯罢休,红着眼就朝于二小姐追过去!”
“于二小姐倒也机灵,撒腿就跑,专门往人多、巷子窄的地方钻。她从小在江南水乡长大,听说也跟着表兄弟们在巷弄里玩耍跑跳过,身子灵巧得很。那几个地痞追了她好几条街,愣是没追上,反而被她引得撞翻了路边好几个摊子,惹得鸡飞狗跳,最后巡城的兵丁赶到,这才把那几个混账东西给拿了。”
“后来这事儿也传开了,有人说于二小姐莽撞,大家小姐岂能如此涉险;可也更多人夸她胆大心细,有侠义心肠。那位被救的夫人后来还专门上门道谢呢。只是于侍郎后怕不已,把二小姐禁足了好一阵子,身边护卫也加派了人手。”
小厮说完,长长舒了口气,笑道:“所以啊,咱们这儿私下都说,于家这位二小姐,是个‘奇女子’,看着娇滴滴的,实则主意大,胆子大,心思也活泛,跟那些养在深闺、只知道绣花扑蝶的小姐们,很是不一样。”
雅室内安静了片刻,只有银壶中水将沸未沸的呜鸣。男人一直静静听着,目光落在自己修长而骨节分明的手指上,那枚墨玉扳指越发显得幽深。直到小厮说完,他都没有立刻出声。
许久,就在小厮开始有些惴惴,怀疑自己是否太多话时,才听到那清冷的声音再次响起,比方才似乎多了一丝几不可察的、奇异的温度,像是坚冰下悄然流动的暗涌:
“她竟……这般有趣?”
这话不像问句,倒像是自言自语。小厮一时不知该如何接口,只得含糊地赔笑着应了声“是”。
男人不再说话,只是缓缓靠向椅背,重新闭上了眼睛,仿佛倦极。但那微微颤动的睫毛,和指间无意识加重了力道的摩挲,却泄露了主人心绪并非全然平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