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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灰烬边缘

接下来的几天,家里陷入一种古怪的低气压。阿易不再蜷缩在角落,也不再对着那盆绿萝发呆。他重新变得“正常”起来,按时起床,吃我准备好的三餐,吃得依旧很少,但很安静。他会主动收拾自己的碗筷,洗净,沥干。偶尔,在我下班回来时,能看到客厅被他简单打扫过,地板上有未干的水痕,垃圾桶也换了新的袋子。

他依旧不怎么说话,但那种沉默不再是之前那种冰冷的、带着隔阂的沉默,而是一种疲惫的、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后的顺从。他的眼神大多数时候是空洞的,只有在看到我,或者听到某些突然的声响时,会闪过一丝极快、难以捕捉的警惕,随即又恢复麻木。那道手腕上的疤痕,被他用一块从旧T恤上撕下来的灰色布条松松地缠着,不再刻意遮掩,却也没再裸露在外。布条边缘有些毛糙,打结的方式很笨拙,像个孩子自己胡乱绑的。

他不再靠近阳台,也几乎不再踏出次卧房门一步,除非必要。那个房间成了他唯一的堡垒。但我偶尔半夜起来,会看到门缝下透出微弱的光,持续很久,直到天色将明才熄灭。我不知道他在里面做什么,是睁着眼睛看着黑暗,还是用那本破旧的地图册,一遍遍描摹着那些他永远无法抵达的国境线。

我们之间的交流仅限于最必要的日常。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回避,我们都小心翼翼地,不再触碰任何与“那晚”、“灰烬”、“阿山”或“外面”相关的话题。仿佛那场在昏暗阳台角落里的焚烧,只是一场共同的、需要被遗忘的噩梦。

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东西在缓慢发酵。阿易的顺从下,藏着一种紧绷的、随时可能断裂的东西。而我自己,在表面的平静之下,神经也一日比一日绷得更紧。老陈那边对灰烬的技术分析陷入了瓶颈,特殊材质的纸张燃烧后留下的信息残片太少,几乎无法还原。对阿易背景的追查也停滞不前,那个“阿山”就像从未存在过一样,除了阿易的口述,找不到任何能佐证其身份的痕迹。

唯一在动的,是外面的风。老陈的电话越来越频繁,语气也越来越焦躁。边境的乱局在持续,新型毒品的零星出现点开始连成让人不安的虚线,而针对阿易的窥探,似乎也换了更隐蔽、更难以捉摸的方式。小区里新搬来了两户人家,据物业说是租客,作息规律,深居简出,但外围的兄弟总觉得有点不对劲,却又抓不到把柄。老陈怀疑,对方可能已经渗透进来,在玩一场猫捉老鼠的心理游戏,目的就是让阿易,或者让我,先沉不住气。

“他们在等。”老陈在电话里声音沙哑,“等那孩子崩溃,或者等你露出破绽。小林,一定要稳住。你现在是他的锚,也是我们唯一的眼线。”

锚?我放下电话,看向次卧紧闭的房门。我这个“锚”,本身又何尝不是飘摇在惊涛骇浪之中?我所系着的,是一艘装满火药、舵手却神志不清的小舟。

这天是周末,天色依旧阴沉,但没有下雨。我上午去了趟市局,处理一些积压的文书工作,中午回来时,在小区门口遇到了那个新搬来的、住在隔壁单元一楼的租客,一个四十岁上下、面相憨厚、自称姓王的男人,正拿着水管在冲洗他那辆半新的银色面包车。看到我,他很自然地笑着点了点头,打了个招呼:“林警官,下班啦?”

我脚步一顿,目光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他知道我的职业?虽然我住的是公安系统的家属院,但邻里之间,除非特别熟悉,一般并不会特意点明职业。尤其是对新搬来的租客。

“嗯。”我点了点头,算是回应,没有多说什么,径直走进了单元门。

回到家,阿易正坐在餐桌旁,面前摊着几张我从单位带回来的、无关紧要的过期内部学习报纸,他手里拿着一支笔,无意识地在报纸边缘空白处划拉着什么。听到我开门,他抬起头,看了我一眼,又迅速低下头,笔尖在纸上无意义地涂抹。

“中午想吃什么?”我放下钥匙,问。

“都行。”他低声说,笔尖停顿了一下。

我走进厨房,开始准备简单的午饭。洗菜,切菜,开火。锅里的油热了,发出滋滋的轻响。一切都和往常一样。

直到我把炒好的青菜装盘,转身准备端出去时,眼角的余光瞥见阿易不知何时站在了厨房门口,倚着门框,正静静地看着我。他的脸色在厨房窗户透进来的、灰白的天光下,显得有些透明,那双总是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却凝聚着一种奇异的、近乎专注的光,视线落在我的手上,或者说,落在我手腕的动作上。

我盛菜,手腕转动,袖口随着动作微微上缩。

“怎么了?”我问,动作未停。

他像是被我的声音惊醒,眼神闪烁了一下,那点奇异的光迅速消散,又恢复了平日的空洞。“没什么。”他低声说,转身回到了餐桌旁。

但刚才他那个眼神,却像一根细小的冰刺,扎进了我的心里。他在看什么?我的手腕?还是……

午饭在沉默中吃完。阿易依旧吃得很少,很慢。吃完饭,他主动收拾了碗筷去洗。我坐在餐桌旁,看着他清瘦的背影站在水池前,水声哗哗。他的动作很慢,很仔细,洗好碗,沥干,用干布擦干净操作台上的水渍,然后走到阳台上,将抹布晾起来。

就在他转身从阳台走回客厅时,脚下似乎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个趔趄,身体向前扑倒。我条件反射地站起身想去扶,但他已经用手撑住了旁边的沙发背,稳住了身形。

“没事吧?”我问。

他摇了摇头,站直身体,拍了拍裤子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但就在他撑住沙发背、稳住身体的那一瞬间,我的目光捕捉到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动作——他的左手,那只缠着灰色布条的手,在身体失去平衡的刹那,似乎极其自然、又极其迅捷地,在沙发靠背和坐垫之间的缝隙边缘,极轻地按了一下,或者……是擦了一下?

动作快得几乎像是我的错觉。他站稳后,那只手便垂在了身侧,布条松散,看不出任何异常。

“我回房间了。”他说,声音没什么起伏,径直走回了次卧,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张灰色的布艺沙发。很普通的款式,用了几年,有些旧了,但很干净。我走过去,在他刚才手掌按过的位置仔细查看。沙发面料是粗棉麻质地,颜色是深灰色,看不出明显的按压痕迹。我伸出手,学着他刚才的动作,在那个位置和缝隙边缘轻轻摸索。

指尖触碰到坐垫和靠背交接的缝隙深处,有一个极其微小的、坚硬的凸起。不是沙发本身的弹簧或结构,像是……一个被小心翼翼塞进去的、薄薄的东西。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我看了看次卧紧闭的房门,里面悄无声息。然后,我小心翼翼地,用指尖的指甲,极其缓慢地将那个小东西从沙发缝隙的深处抠了出来。

那是一枚指甲盖大小、极其纤薄的黑色金属片。形状不规则,边缘被打磨过,没有任何标识或文字。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哑光的、冰冷的色泽。

这是什么?窃听器?定位器?还是别的什么?

阿易是什么时候把它塞进去的?刚才那个“趔趄”?还是更早?他刚才在厨房门口,专注地看着我的手腕动作,难道是在观察我是否会注意到这个位置?他故意让我看见他“不小心”触碰那里?

我捏着这枚冰冷的金属薄片,走到窗边,借着更好的光线仔细查看。金属片的一面似乎有些极其细微的、像是电路蚀刻的痕迹,但太微小,肉眼难以分辨。这不是普通的东西。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楼下那个自称姓王的租客,正站在他那辆银色面包车旁边,似乎在检查轮胎。但他抬头看向我所在楼层的频率,似乎高得有点不正常。

我立刻后退一步,离开窗口,背靠着墙壁,掌心被那枚金属片硌得生疼。

阿易在传递东西?给谁?楼下的“王姓租客”?还是另有其人?

他刚才的动作,是故意的吗?是发现被监视后,一种冒险的、试探性的反抗?还是说,这本身就是某种计划的一部分?他烧掉了“账本”残页,现在又试图传递出这枚金属片……这金属片里,又藏着什么?

我迅速冷静下来。现在不是惊慌的时候。我走到书房,找出一个以前用来装小型证物的、带屏蔽功能的黑色小布袋,将这枚金属薄片放进去,封好口。然后,我回到客厅,坐在沙发上,位置正好是阿易刚才“按”过的地方。

我需要思考。阿易这一连串的举动——从最初的沉默封闭,到病中崩溃,到焚烧“证据”,再到如今看似顺从下的隐秘动作——到底哪一面才是真实的他?或者,这些矛盾的表象之下,是否有一个贯穿始终的逻辑?

他恐惧“外面”的人,却又在试图与“外面”联系?

他烧掉了可能致命的“账本”,却又藏起了这枚更小的、可能同样致命的金属片?

他在我面前示弱、崩溃、表现出依赖,却又在背地里进行着如此危险的、充满算计的小动作?

这个少年,到底在扮演什么角色?是身不由己的棋子,是绝望下的困兽,还是……一个心思深沉得可怕的棋手?

我靠在沙发背上,闭上眼睛。脑海里闪过他苍白的脸,空洞的眼睛,手腕上缠着的灰色布条,还有刚才那转瞬即逝的、近乎专注的奇异眼神。

也许,我一直都错了。我试图用警察的逻辑,用成年人的思维,去揣度一个在毒品、暴力、背叛和死亡阴影中浸泡着长大的少年。他的世界,他的逻辑,他的生存法则,可能早已扭曲成了我无法理解的模样。示弱可能是进攻,顺从可能是伪装,崩溃可能是表演,而一个看似不经意的趔趄,可能是一次精妙的、生死攸关的信息传递。

他就像一团混沌的、充满矛盾的能量,无法用简单的“好”或“坏”、“真”或“假”来定义。他既是被迫卷入的受害者,也可能是带着秘密的钥匙,甚至……是怀揣着未知目的的危险源。

而现在,这团能量,正以他自己的方式,在我眼皮底下,悄无声息地活动着。

我睁开眼睛,目光再次落向次卧紧闭的房门。门板很薄,却仿佛隔开了两个完全不同的、彼此试探又相互缠绕的世界。

我将那个装着金属片的黑色小布袋,紧紧握在手心。冰冷的触感透过布料传来。

阿易,你想用这枚小东西,告诉我什么?或者,你想用它,对“外面”传递什么?

而“外面”的那些人,你们等待的破绽,究竟是我,还是他?又或者,是我们之间这脆弱而诡异的、监护与被监护的关系本身?

窗外的天空,阴云密布,仿佛在酝酿一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猛烈的风暴。

而这场风暴的中心,这个看似平静的家里,无声的较量,已经进入了更加凶险、也更加扑朔迷离的阶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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