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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灰烬边缘

雨水敲打着玻璃,一夜未歇。晨光艰难地穿透厚重的水汽,将客厅染成一片沉郁的青灰色。那袋装着灰烬和盆子的黑色垃圾袋,依旧静静地立在墙角,像个不祥的标记。空气里,那股化学燃烧后的刺鼻气味早已被潮湿的土腥味取代,但某种无形的、更沉重的东西,却沉沉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阿易的房门紧闭,从昨晚进去后就没再打开过。里面没有任何声息,安静得像一座坟墓。我给他留的早餐——一碗白粥和半个馒头,在餐桌上慢慢变冷,凝结出一层薄薄的膜。

我没有去叫他。有些界限一旦被跨越,有些伪装一旦被撕开,就需要时间和空间来重新调整,无论是对于他,还是对于我。

老陈的电话在上午十点准时打来,背景音是嘈杂的雨声和汽车鸣笛,他似乎在车上。“小林,我快到你们小区了,找个地方碰头。你那里方便吗?”

我看了一眼次卧紧闭的房门。“他不出来。你来我家吧,安全点。”

“好。五分钟。”

五分钟后,门铃被有节奏地按响,三长两短,是我们约定的暗号。我打开门,老陈闪身进来,带进一股湿冷的寒气。他穿着深色的夹克,头发被雨水打湿了几缕,贴在额角,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凝重,眼睛里布满红血丝。

“东西呢?”他顾不上寒暄,直接问道,目光锐利地扫过客厅,最后定格在那个黑色垃圾袋上。

我指了指墙角。老陈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动作麻利地戴上手套,小心翼翼地解开袋口的活结。袋子里的不锈钢小盆露出来,盆底那撮灰白色的、质地奇特的灰烬映入眼帘。老陈的神色瞬间变得极其严肃,他凑近了些,仔细查看,甚至轻轻拨动了一下表层的灰烬,露出下面几片尚未完全碳化的、边缘卷曲的焦黑硬片。

“就是这个……”他低声自语,从随身携带的取证包里拿出一个小号的证物袋和一把小镊子,极其小心地将盆里所有的灰烬,连同那几片焦黑的残片,一点不落地夹进证物袋,封好口,贴上标签。整个过程,他的动作专业而迅捷,眉头却始终紧锁着。

“他怎么说?”老陈将证物袋妥善收好,这才直起身,看向我,压低声音问道。

我把昨晚的经过,以及阿易那些语焉不详、却又信息量巨大的话,尽可能客观地复述了一遍。老陈听着,脸色越来越沉,听到阿易说“那东西比毒药还毒,谁碰谁死”以及“阿山让我毁掉”时,他腮边的肌肉狠狠抽动了一下。

“阿山……”老陈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名字,眼神冷厉,“妈的,果然不简单。什么退伍军人照顾孩子,根本就是坤哥安排的死士,或者……是另一股势力早早埋下的钉子!教那孩子吸毒,教他自残,现在还让他销毁关键证据……这是要把人彻底毁掉,再把线索掐断!”

“阿易说,只有这一份。是坤哥很早以前让他母亲保管,后来不知怎么落在他手里的。”我补充道。

“屁!”老陈难得地爆了粗口,焦躁地在客厅里踱了两步,脚步放得很轻,但每一步都透着沉甸甸的份量,“坤哥那种老狐狸,会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而且还是他老婆孩子这个最不稳定的篮子里?要么阿易在撒谎,要么,这根本就是个烟雾弹,真的东西还在别处!或者……”他猛地停下脚步,看向我,眼神锐利如刀,“或者,这小子知道的,远比他说出来的多!他烧掉的,可能只是他认为没用、或者会引来杀身之祸的一部分!他是在自保!”

我沉默着。老陈的推测和我昨晚的疑虑不谋而合。阿易的举动,看似崩溃下的自我毁灭,实则可能经过了一番绝望而精密的算计。烧掉看得见的,保住更重要的,或者,干脆把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向这堆灰烬,从而让自己暂时从风暴中心脱身?

“他现在的状态怎么样?”老陈问。

“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没动静。”

老陈走到次卧门口,侧耳听了听,里面一片死寂。他转过头,对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到客厅另一边说话。

“小林,情况很棘手。”老陈的声音压得更低,语速很快,“我们追查那个在附近出现过的清洁工,线索指向一个本地的、专门接‘脏活’的小团伙,但他们嘴巴很紧,而且,就在今天凌晨,这个团伙的两个核心成员,一个‘意外’坠河,一个在家中心脏病突发死了。死无对证。”

我倒吸一口凉气。灭口。这么快,这么干脆。

“还有,”老陈的脸色更难看了,“边境那边刚传来消息,坤哥原先的二把手,外号‘秃鹫’的那个,昨天傍晚在缅北一场冲突中被打死了。他死前,据说疯了一样在找坤哥的‘账本’,还放出话,谁有线索,赏金百万美金。现在他一死,那边更乱了,几股势力都在蠢蠢欲动。我怀疑,内地出现的新型毒品,还有最近几起试图靠近阿易的举动,可能都跟这股乱流有关。有人想趁乱摸鱼,也有人……想浑水摸鱼,把水彻底搅浑。”

我的脊背窜上一股寒意。秃鹫死了?那个以狠戾和多疑著称、坤哥死后最有可能接管其势力的二把手?他的死,是单纯的仇杀,还是因为……他知道得太多,或者,离某些秘密太近?

“你的意思是,可能不止一拨人在打阿易的主意?而且,目的可能不同?”我低声问。

“很有可能。”老陈重重地点头,“一拨是坤哥的旧部,想找回‘账本’重整旗鼓,或者至少不让对手得到;一拨是新兴的势力,想借着坤哥倒台、‘秃鹫’暴毙的混乱,吞掉渠道和资源,阿易可能是钥匙;还有一拨……”他顿了顿,眼神里闪过一丝更深沉的忧虑,“可能是纯粹想灭口的。坤哥得罪的人太多,想让他断子绝孙的,大有人在。阿易活着,对某些人来说,本身就是个错误。”

窗外的雨声仿佛骤然变大,噼里啪啦地砸在玻璃上,像是无数急切敲打的指尖。这个看似普通的居民楼,此刻仿佛成了一个孤岛,被无声的杀机和汹涌的暗流团团包围。而阿易,就是孤岛上那盏明灭不定、吸引着所有飞蛾和鬼魅的孤灯。

“我们现在怎么办?”我问。证物已经取走,但关键的“活物证”还锁在房间里,状态不明,心思难测。

老陈揉了揉眉心,显得异常疲惫。“证物我立刻送回去做技术分析,看能不能从灰烬里还原出一点有价值的信息,哪怕是一个符号,一个地名也好。至于阿易……”他看向次卧房门,眼神复杂,“他现在的情绪极不稳定,强行问话可能适得其反。而且,我们也没有直接的证据证明他违法,那灰烬是他主动烧的,可以说是一时糊涂,也可以说是……被胁迫后的自保行为,很难定性。”

他顿了顿,看着我:“小林,你的任务不变,甚至更重了。看好他,稳住他,取得他的信任——如果可能的话。他现在是惊弓之鸟,任何外部的刺激都可能让他做出更极端的事情,或者……让他彻底倒向另一边。我们必须在他做出不可挽回的事情之前,弄清楚他到底知道多少,手里还有什么,以及……他到底想干什么。”

“信任?”我苦笑了一下。经历了昨晚,那薄如蝉翼的、建立在荒谬监护关系上的平静假象已经碎裂,谈何信任?

“我知道这很难。”老陈拍了拍我的肩膀,力道很重,带着一种托付般的沉重,“但你是他现在唯一能接触到、且表面上‘无害’的成年人。你曾经是他父亲的‘身边人’,这个身份很微妙,可能是阻碍,也可能……是突破口。利用好它。注意方法,注意安全。外围的监控和安保我会再加一层,但真正的较量,是在这扇门里面。”

我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肩上的担子,从未如此沉重。

老陈又交代了几句,主要是安全和联络上的细节,然后提着那个装着灰烬的证物袋,匆匆离开了。门关上,将外面的风雨声暂时隔绝,但屋内的沉寂,却比风雨声更加令人窒息。

我走到餐桌旁,看着那碗早已凉透、凝结出粥皮的白粥,沉默了片刻。然后,我端起碗,走到厨房,将冷粥倒进水池,打开热水,仔细冲洗干净。又拿出一个新的碗,重新盛了一碗温热的粥,拿了一个干净的馒头,放在托盘上。

走到次卧门口,我深吸一口气,抬手,轻轻敲了敲门。

“阿易,午饭。”

里面没有回应。

我又敲了两下,稍微加重了力道。“阿易,开门。吃点东西。”

依旧是一片死寂。连呼吸声都听不到。

我心里那点不安开始扩大。他会不会出事了?戒断反应的后遗症?还是情绪崩溃做了什么傻事?

“阿易,我进来了。”我说着,拧动了门把手。

门没有反锁,应手而开。

房间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光线昏暗。阿易没有躺在床上,而是蜷缩在床和墙壁之间的那个狭窄缝隙里,背靠着冰冷的墙壁,双手环抱着膝盖,头深深埋在臂弯里。他只穿着单薄的睡衣,赤着脚,银色的发丝凌乱地遮住侧脸。听到开门声,他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却没有抬头,也没有动,像一尊凝固的雕塑。

我把托盘放在床头柜上,没有开灯,走到他面前,蹲下身。离得近了,能听到他压抑的、极其轻微的抽气声,肩膀随着抽气声细微地耸动。他在哭?还是只是在忍受着某种痛苦?

“阿易。”我叫他,声音不自觉地放软了一些。

他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脸上没有泪痕,但眼眶是红的,眼底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眼神空洞而涣散,仿佛灵魂已经被抽离,只剩下一个空洞的躯壳。他的脸色是一种不正常的灰白,嘴唇干裂起皮。他就用这样一双空洞的眼睛望着我,瞳孔里倒映不出任何影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绝望的虚无。

“他们来了。”他忽然开口,声音嘶哑得像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梦呓般的飘忽,“我听到的……他们在说话。”

“谁?”我的心提了起来,“你听到什么?”

“在窗户外边……楼下……好多声音……在说那个本子……在说爸爸……在说我……”他语无伦次,眼神惊恐地四处游移,仿佛房间里藏着无数看不见的鬼影,“他们要来了……阿山说的对……烧了也没用……他们知道……他们都知道……”

他的呼吸开始急促,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双手紧紧抓住自己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这不是伪装。这是精神在高度压力和恐惧下濒临崩溃的征兆,可能还掺杂着戒断反应后期情绪失调的影响。

“没有人来,阿易。”我用尽量平稳、坚定的声音说,试图将他的意识拉回来,“你听错了。是雨声,是风声。这里很安全。”

“不……不……”他摇着头,眼神里的恐惧越来越浓,“我闻到味道了……血的味道……还有……那种烟的味道……他们抽的烟……”

他说的“那种烟”,会不会是指毒品?或者,是某些特定人群使用的、气味特殊的烟草?

“看着我,阿易。”我伸手,轻轻按在他冰冷、颤抖的肩膀上,强迫他的视线聚焦在我脸上,“这里只有我和你。没有别人。你烧掉的东西,已经处理掉了。没有人知道。你很安全。”

我的碰触让他猛地一颤,但他没有躲开,只是用那双空洞的、盛满恐惧的眼睛死死地盯着我,仿佛在确认我话语的真实性。他的身体依旧在抖,像风中残烛。

过了许久,他眼底那疯狂的恐惧才慢慢褪去一些,但空洞和茫然依旧。他喃喃地重复着:“……处理掉了?真的?”

“真的。”我肯定地回答,“我让人拿走了。不会再有人找到。”

他像是突然被抽干了最后一丝力气,身体软软地靠向身后的墙壁,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皮肤上投下两小片阴影,不住地颤动。

“我……好累。”他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把粥喝了,然后好好睡一觉。”我把托盘端过来,递到他面前。

他睁开眼睛,看了看那碗冒着微弱热气的白粥,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复杂的情绪,像是依赖,又像是更深的困惑。他没有接,只是哑声说:“……手没力气。”

我沉默了一下,用勺子舀起一勺粥,递到他嘴边。

他微微愣了一下,然后,顺从地张开了嘴。温热的粥滑入喉咙,他吞咽得很慢,很艰难,但一口接一口,将我喂过去的粥都吃了下去。半个馒头,他也小口地吃了。

整个过程,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只有勺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响,和他细微的吞咽声。窗外的雨声成了恒定的背景音。

吃完最后一口,他靠在墙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变得均匀。但我知道,他并没有睡着,只是太累了,累到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

我收拾好碗勺,准备离开。走到门口时,我停下脚步,回头看了一眼。

他依旧蜷缩在那个角落里,脸埋在臂弯里,只露出小半张苍白的侧脸和凌乱的银色发丝。昏暗的光线下,他单薄得仿佛随时会消失。

“阿易,”我对着那个蜷缩的背影,低声说,也不知道他能不能听见,“不管发生过什么,不管将来还会发生什么,记住,你现在在这里。在这里,你就得按这里的规矩活。别再做傻事。”

那个背影几不可查地动了一下,没有回应。

我轻轻带上了房门。

回到客厅,我走到窗边。雨小了些,变成了绵密的雨丝。楼下的小区花园空无一人,只有被雨水冲刷得发亮的绿叶和湿漉漉的水泥地。一切看起来平静如常。

但我知道,在这平静之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阿易的恐惧并非空穴来风。老陈提到的“生面孔”,被灭口的清洁工团伙,暴毙的“秃鹫”,还有边境的乱局……所有这些,都像一张不断收紧的网,而我和阿易,就在这张网的中心。

他烧掉了可能的关键证据,精神濒临崩溃,却也可能在崩溃的表象下,隐藏着更深的秘密和算计。

而我,这个被命运和他死去的父亲强行捆绑在一起的“监护人”,必须在保护他、监视他、以及从他口中挖出真相之间,走出一条危险至极的钢丝。

雨丝斜斜地打在玻璃上,蜿蜒流下,像一道道无声的泪痕。

我拿起手机,给老陈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状态很差,有崩溃迹象,提及听到、闻到异常。已安抚,需加强心理评估。外围情况如何?”

发送。等待回复的间隙,我的目光再次落向次卧紧闭的房门。

阿易,在这场越来越凶险的棋局里,你究竟是棋子,是弃子,还是……那个一直隐藏在幕后的、真正的棋手?

雨,还在下。答案,依然隐藏在浓雾和雨幕的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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