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一种诡异的平衡中向前滑行,像踩在薄冰上,看似平稳,每一步都悬着心。阿易的体力在缓慢恢复,脸上渐渐有了点血色,不再是那种骇人的苍白。但他似乎更安静了,安静得像一株生长在角落的植物,吸收着空气里所有的声音。除了必要的应答,他几乎不开口。大部分时间,他要么蜷在沙发角落,手里捏着那本早已翻烂的《世界地图册》,指尖一遍遍划过那些他从未踏足过的国境线;要么就待在阳台,对着那盆半死不活、旁边插着一小截“新生”绿萝的老桩,一待就是半天。阳光好的时候,他会眯起眼睛,银色的发丝在光晕里近乎透明,侧脸的线条有种不真实的精致感,却也透着一股挥之不去的阴郁。
那截他冒死“折”回来的绿萝枝条,竟然真的活了,抽出了一片小小的、嫩绿的新叶,在老桩旁边显得格格不入,却又顽强。阿易偶尔会用指尖极轻地碰触那片新叶,眼神专注,仿佛那是件什么了不起的圣物。但他看那盆植物的眼神,和他看我的眼神一样,总是隔着一层化不开的雾,看不清底下的情绪。
他不再尝试做饭,也不再主动修理任何东西。那枚被我放在餐桌抽屉深处、属于他行李箱夹层里的冰冷匕首,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我心头。他手腕上的疤被长袖衣衫妥帖地遮盖,再没露出来过。那颗橘子硬糖,彻底在鞋柜上风干了,蒙着一层灰,成了被遗忘的标本。
我们维持着一种客气而疏离的共生。我给他食物、药物和最基本的生活空间,他回报以沉默和那令人不安的、无处不在的观察。空气里弥漫着消毒水、草药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属于少年人病后未散尽的、微甜而腐朽的气息。那是毒瘾褪去后,身体内部缓慢修复和新陈代谢加速带来的味道,混着他洗发水廉价的柠檬香精味,形成一种独特而矛盾的气场,笼罩着这个不算大的空间。
老陈那边的调查进展甚微。阿易“绿萝行动”的那二十分钟成了无头公案,死胡同里没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监控也只拍到他模糊的进出身影。那几个曾在附近徘徊的“生面孔”也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未出现。但老陈的焦虑并未因此减轻,边境传来的消息越来越糟,争夺坤哥遗产的冲突有升级的迹象,而那种成分诡异的新型毒品,开始在内地几个城市零星出现,像瘟疫投下的、最初几颗不起眼的孢子。
“山雨欲来。”老陈在电话里声音沙哑,“小林,越是平静,越不能放松。那孩子……是唯一的突破口,也可能……是最大的雷。”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但阿易把自己封闭得像一只蚌,用坚硬的壳抵御着外界的一切试探。强行撬开,可能会伤了他,也可能会让里面可能存在的珍珠(或是毒药)瞬间碎裂、流失。
直到那天下午。
天空是沉闷的铅灰色,压得很低,空气潮湿黏腻,酝酿着一场憋屈的雨。我因为一个案子临时加班,比平时晚了一个多小时回家。推开门的瞬间,一股不同寻常的气味钻入鼻腔。
不是饭菜香。而是一种……焦糊味混合着某种刺鼻的、类似化学药剂燃烧后的怪异味道,很淡,但绝不该出现在这个家里。
我的心猛地一沉,反手关上门,动作放轻,目光锐利地扫过客厅。一切看起来如常,安静,甚至有些死寂。阿易的房门紧闭。
“阿易?”我叫了一声,没有回应。
焦糊味似乎是从厨房方向飘来的。我放轻脚步走过去。厨房里没有人,灶台干净,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垃圾桶里也很空。但那股味道确实更浓了些。
我的目光落在厨房通往生活阳台的小门上。那扇门通常不上锁,只用来晾晒衣物和堆放杂物。此刻,门虚掩着,留着一道两指宽的缝隙。那股怪味,正是从门缝里丝丝缕缕地透出来。
我屏住呼吸,轻轻推开门。
生活阳台上堆着几个旧纸箱和一些清洁工具,光线昏暗。阿易背对着我,蹲在阳台最里面的角落,身影几乎被杂物阴影吞没。他面前的地上,放着一个从厨房拿出来的、平时不怎么用的旧不锈钢小盆。盆里似乎烧过什么东西,留下一小撮灰白色的、质地奇怪的灰烬,还在冒着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青烟。那股刺鼻的味道,正是从这里散发出来的。
他手里拿着一个打火机——那是我放在抽屉里备用的普通塑料打火机,正对着那撮灰烬,似乎想再次点燃,但打火机的齿轮摩擦了几下,只迸出几点无力的火星,没能打着。他好像有些焦躁,手指用力地、反复地拨动着滑轮,发出单调而急促的“咔哒、咔哒”声。他的肩膀紧绷着,脖颈的线条因为用力而显得僵硬。
他在烧什么?为什么在这里偷偷烧?
我没有立刻惊动他,只是站在门边的阴影里,静静地看着。心跳在胸腔里沉稳而有力地搏动,带着一种冰冷的、狩猎般的专注。
他又试了几次,打火机终于冒出一小簇微弱的、橙黄色的火苗。他立刻将那火苗凑近盆里的灰烬。灰烬中似乎还有未燃尽的东西,接触到火苗,猛地蹿起一簇稍大的、颜色诡异的蓝绿色火焰,并发出一声轻微的“嗤”响,同时,那股刺鼻的气味骤然变得浓烈呛人。
是塑料?还是别的什么化学制品?
阿易似乎被那突然蹿起的火焰和气味吓了一跳,手一抖,打火机掉在了地上,发出“啪”的一声轻响。火焰随即熄灭,只剩下那撮冒着青烟的灰烬,和空气中越发令人不安的味道。
他维持着蹲姿,背对着我,肩膀几不可查地塌了下去,像是突然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然后,他伸出手,似乎想去拨弄那盆里的灰烬,指尖在触碰到之前,又迟疑地停住了,悬在半空,微微颤抖。
就在这时,一阵穿堂风从未关严的客厅窗户灌进来,穿过厨房,猛地吹开了生活阳台虚掩的门。风卷起了盆里那撮轻飘飘的灰烬,也吹动了阿易银色的发丝。
几片极其微小的、尚未燃尽的碎片被风带起,打着旋,飘落在他脚边。其中一片,大概指甲盖大小,颜色焦黑,边缘却还残留着一小点原本的质地和图案。
我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不是普通的纸片。那焦黑边缘残留的一小块图案,是一种非常特殊、带有暗纹的、类似某种特制羊皮纸或防水布才有的纹理。而且,那图案的线条和颜色……我绝对见过!在坤哥案卷宗的物证照片里!那是坤哥某些核心账目和秘密通讯记录惯用的、带有特殊标记的纸张!
阿易在烧东西!烧的很可能就是坤哥留下的、被无数人寻找的“账本”或类似物品的残页!
他怎么会有的?一直带在身上?藏在哪儿?为什么现在才烧?是听到了什么风声,感到了危险,所以要销毁证据?还是……这是另一种形式的试探或陷阱?
无数个念头在电光石火间掠过脑海。而阿易,似乎被那阵风和飘落的灰烬惊醒了。他猛地转过头。
他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白得吓人。那双总是蒙着雾的眼睛,此刻睁得很大,瞳孔因为惊惧而收缩,清晰地映出我站在门口的身影。他脸上没有了一贯的平静,只剩下全然的、猝不及防的慌乱,甚至有一丝绝望。嘴唇微微张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昏暗的阳台,呛人的气味,飘散的灰烬,少年惊惶的脸,还有我冰冷审视的目光。
我们隔着几米的距离,隔着飘散的灰烬和未散的刺鼻气味,无声地对峙着。
他先动了。几乎是下意识的,他猛地伸出手,想要盖住那个不锈钢盆,想要遮住里面那撮罪证般的灰烬。但这个动作,在当前的境地下,显得如此徒劳而可笑。
我没有动,只是看着他,声音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像冰锥一样刺破凝滞的空气:
“阿易,”我叫他的名字,每个字都清晰而冰冷,“你在烧什么?”
他的动作僵住了,那只伸向盆子的手,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他看着我,浅色的瞳孔里,慌乱如同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近乎死寂的灰暗。那层雾气彻底散了,露出底下冰冷的、坚硬的实质。那不是一个十七岁少年该有的眼神,那里面承载了太多远超他年龄的东西——恐惧,决绝,还有一丝……认命般的嘲讽?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只是慢慢收回了手,重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将脸埋了进去,银色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所有的表情。只有瘦削的肩膀,在细微地、不可抑制地颤抖。
风又吹过,卷起地上那点残留的、带着特殊纹路的黑色碎片,打了个旋,轻轻贴在了他沾着灰尘的裤脚上。
我没有再追问。有些问题,答案已经昭然若揭。追问,只会让他将那好不容易裂开一丝缝隙的壳,重新死死闭合。
我走过去,蹲下身,没有看他,目光落在那个不锈钢小盆里。灰烬大部分已经冷透,只剩下最中心一点还有微弱的余温。我用指尖拨开表层的灰,下面露出几片尚未完全碳化的、边缘卷曲的硬物,触感奇特,确实不像普通纸张。我捡起脚边那片贴在他裤脚上的碎片,对着昏暗的光线仔细看。焦黑之下,那点残留的暗纹和特殊的质地,与我记忆中的影像高度重合。
是它。坤哥的东西。
我抬起头,看向依旧把脸埋在膝盖里的阿易。他缩成一团,像一只被逼到绝境、只能蜷缩起来保护自己的小兽。那截从楼下“折”来的绿萝新叶,在他不远处的旧花盆里,在穿堂风中轻轻摇曳,脆弱而顽强。
“起来。”我说,声音依旧没有什么温度,但少了些刚才的锋利,“把这里收拾干净。盆子用袋子装好,扔掉。窗户打开,散散味。”
他维持着那个姿势,没有动。
“阿易。”我又叫了一遍,语气加重。
他终于有了反应,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脸上没有什么泪痕,只是眼眶有些发红,眼神恢复了那种惯常的、空洞的平静,仿佛刚才的惊惶和绝望只是一场幻觉。他默默地站起身,因为蹲了太久,身体晃了一下,扶住了旁边的墙壁。
他没有看我,只是低着头,开始机械地收拾。他找来一个黑色垃圾袋,将那个不锈钢盆连同里面的灰烬一起装进去,扎紧袋口。然后走到窗边,用力推开了那扇积着灰尘的气窗。潮湿的风灌进来,冲淡了那股刺鼻的气味。
我站在一旁,看着他做完这一切。他的动作很慢,很稳,带着一种麻木的准确。做完后,他拎着那个黑色的垃圾袋,站在原地,仿佛在等待我下一步的指令。
“去洗手。”我说。
他转身去了厨房,传来哗哗的水声。
我走到阳台那盆绿萝旁,看着那截新叶。嫩绿的叶片上,也沾了一点飘落的、极其微小的黑色灰烬。我伸出手,轻轻将那片灰烬拂去。
阿易洗了手出来,站在厨房门口,湿漉漉的手在裤子上擦了擦,留下两个深色的水印。他看着我,眼神依旧是空的,但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碎裂了,又或者,重新凝固成了更坚硬的形态。
“那东西,”我开口,不再绕圈子,直接点明,“是你父亲留下的?”
他沉默了几秒,点了点头。很轻的一个动作。
“一直带在身上?”
“……嗯。缝在行李箱衬布的夹层里。和……那把刀在一起。”他的声音很干涩,没什么起伏,像是在陈述别人的事情。
“为什么现在烧了?”
他抬起眼,看向我,那双空洞的眼睛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我的影子,却又像是透过我,看向了更遥远的、我所不知道的黑暗深处。
“阿山死之前……跟我说,如果觉得不对劲,如果……有人开始找我,就想办法把它毁了。一点都不能留。”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他说,那东西……比毒药还毒。谁碰,谁死。”
“所以你下午溜出去,是为了处理这个?”我问,想起了他那次“绿萝行动”。
他摇了摇头。“不是。那次……真的是去找绿萝。”他抿了抿嘴唇,“这个……我是今天才想烧的。我做了个梦……梦到阿山,还有……那些人。他们来了。”
“谁来了?”
“不知道。看不清脸。但我知道……他们来了。”他重复着,眼神里掠过一丝极淡的、真实的恐惧,但很快又被空洞取代,“烧了,就好了。就……干净了。”
烧了,就干净了?他真的这么认为?还是说,这只是他绝望之下,能想到的唯一一种笨拙的、自我毁灭式的“保护”?
“除了你烧掉的,还有吗?”我盯着他的眼睛。
他缓慢而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了。阿山说,就这一份。爸爸……不相信任何固定的记录。这份,是很久以前,妈妈还在的时候,他让我……帮忙收着的。他说,放在我这里,最安全。”他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的弧度,“后来妈妈病了,他大概……忘了。或者,觉得我也不安全了。但东西,一直在我这里。”
我的心头巨震。坤哥竟然把这么要命的东西,放在自己年幼的儿子身上?这是何等的疯狂,又是何等的……信任?或者,是一种更可怕的、将儿子也拖入地狱的捆绑?
“里面记了什么?”我追问,尽管知道希望渺茫。
阿易再次摇头,眼神茫然。“我看不懂。很多数字,符号,还有……画得很奇怪的地图。阿山后来教过我一点,但我……记不住。也不想记。”他抬起自己伤痕累累的手腕,看了一眼,又迅速放下,“那东西……带来的只有坏事。妈妈病了,爸爸死了,阿山也死了。烧了……最好。”
他说“最好”的时候,语气里有一种近乎天真的、如释重负的决绝。仿佛烧掉了那几张纸,就真的能烧掉所有与之相关的血腥、阴谋和痛苦。
我看着他。这个少年,在毒瘾的折磨、父亲罪行的阴影、照顾者惨死的恐惧,以及自身被卷入巨大阴谋漩涡的茫然中,选择了最直接、也最愚蠢的方式,试图斩断一切。他烧掉的,可能不仅仅是几张纸,更是坤哥经营多年的、某些至关重要的命脉线索,是无数人觊觎的宝藏,也是足以让他粉身碎骨的炸药。
而现在,他把它烧了。在我面前。
是走投无路下的崩溃,还是另一种形式的、更深的算计?他是否在赌,赌我在看到这一幕后,会放松对他的警惕?或者,他烧掉的只是无关紧要的一部分,甚至……是伪造的?
我不知道。人心是这个世界上最复杂的迷宫,而这个少年的心,更是迷宫中布满毒刺和陷阱的最深处。
“垃圾袋给我。”我伸出手。
他默默地将那个黑色的、装着灰烬和盆子的袋子递给我。
我没有立刻去接,而是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阿易,销毁证据,是违法的。尤其,这可能涉及重大案件。”
他的身体几不可查地颤抖了一下,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垂下了眼睑。
“但看在你主动……处理的份上,这次,我可以当作没看见。”我接过那个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袋子,“不过,没有下次。任何事,都不要自作主张。明白吗?”
他点了点头,声音低不可闻:“……明白。”
“去休息吧。”我说。
他转身,走回了自己的房间,关上了门。背影依旧单薄,却似乎比刚才挺直了一点点。
我拎着那个垃圾袋,走到客厅,将它放在墙角。袋子很轻,里面那点灰烬,可能风一吹就散了。但我知道,有些东西,一旦被点燃,留下的痕迹就再难抹去。不是在这个袋子里,就是在人的心里。
我走到窗边,看着外面铅灰色的、仿佛要压垮城市的天空。雨,终于开始下了。先是稀疏的、大颗的雨点,砸在玻璃上,发出沉闷的响声,很快就连成了线,变成了倾盆之势,哗哗地冲刷着整个世界。
风雨来了。
而我和阿易之间,那层勉强维持的、脆弱的平静假象,也随着那盆灰烬的余温,彻底冷却、碎裂。一些东西被烧毁了,但另一些东西,却在灰烬之下,露出了更加狰狞、也更加真实的轮廓。
这场雨,会冲刷掉很多痕迹,也会让很多隐藏的东西,无处遁形。
我拿起手机,给老陈发了一条简短的信息:
“有发现。疑似坤哥关键物证残片,已销毁。需见面详谈。”
发送。然后将手机屏幕按灭。
窗外的雨声震耳欲聋,仿佛要洗净一切污浊。但我知道,有些污浊,早已渗进了骨血里,不是一场雨能冲刷干净的。
而这场由一盆灰烬引出的风暴,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