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枚黑色金属薄片在我手心冰冷地硌着,像一颗脱离了身体、仍在搏动的心脏。我将它收进贴身口袋,布料阻隔了那直接的凉意,但存在感却愈发清晰,沉甸甸地坠着。它是什么?钥匙?密码?还是引爆器?
客厅里寂静无声,只有窗外偶尔掠过的风声,呜咽着,像徘徊不去的幽灵。次卧的门依旧紧闭,门缝下没有光。阿易在里面做什么?是屏息等待着回应,还是再次沉入了那片我看不见的、由恐惧和秘密构成的深海?
我没有立刻联系老陈。某种直觉告诉我,现在还不是时候。这枚金属片是阿易递出来的,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它首先指向的是我。我需要先弄明白,他想用这个,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或者,引导我发现什么。
接下来的几个小时,我维持着表面的如常。做饭,整理房间,翻阅带回来的卷宗。但我的大部分注意力,都像无形的雷达,紧紧锁定了次卧那扇门。我留意着里面最细微的动静——布料摩擦的窸窣,身体翻动时床板的轻响,甚至是他压抑的、几乎听不见的呼吸节奏。他异常安静,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安静,仿佛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
这种安静,本身就是一个信号。
傍晚,天色彻底暗沉下来。我热了简单的饭菜,照例去叫他。敲门,里面传来一声模糊的回应。门开了,他站在门口,脸色在走廊昏暗的光线下显得格外苍白,眼下有浓重的青影,像是很久没睡好。他看了我一眼,那眼神依旧是空洞的,但空洞之下,似乎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疲惫,还有一种……等待的焦灼?
“吃饭。”我说。
他点了点头,跟着我走到餐桌旁。吃饭时,他依旧沉默,但咀嚼的动作似乎比平时更慢,更心不在焉,筷子尖几次无意识地戳着碗里的米饭。他的目光偶尔会飞快地掠过我,掠过我放外套的椅背(金属片就在外套内侧口袋里),又迅速移开,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他在等。等我的反应。等我发现那枚金属片后的反应。
我没有露出任何异样。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晚饭后,他照例去洗碗。我坐在沙发上,随手拿起一本杂志,目光却透过书页的上缘,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厨房里他的背影。水声哗哗,他洗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那不是几个碗碟,而是什么需要倾注全部心神的重要物件。他的背脊微微弓着,脖颈的线条在灯光下显得脆弱而紧绷。
洗完碗,他用干布慢慢擦着手,从厨房走出来。他没有立刻回房间,而是在客厅中央站了一会儿,目光似乎漫无目的地扫过沙发,扫过茶几,最后,落在我手里的杂志上,又很快移开。
“我……”他开口,声音有些干涩,“我去睡了。”
“嗯。”我应了一声,头也没抬。
他转身走向次卧,脚步有些迟疑。走到门口,他握住门把手,停顿了一下,似乎想回头说什么,但最终,他还是拧开门,走了进去,轻轻关上了门。
咔哒。落锁的声音很轻,但在寂静的客厅里,格外清晰。
他没有反锁。只是关上了。
这是一个变化。之前他进去,总是会立刻反锁。
我放下杂志,靠在沙发背上,缓缓吐出一口气。掌心似乎还残留着那金属片冰冷的触感。他给了信号,他在等待,他甚至用不反锁门这种方式,留下了一个极其细微的、可供进入的缝隙。
他想让我进去?在夜深人静的时候?
危险的诱惑。这很可能是一个陷阱。一个精心设计的、针对我的陷阱。他想试探我的底线,想看我是否会私自进入他的房间,搜查他的物品。或者,他有别的什么计划,需要我在特定时间出现在他房间里?
但这也是一个机会。一个可能打破僵局、触碰到某些核心秘密的机会。那枚金属片,和这个不反锁的门,像是他递出的、带着倒刺的橄榄枝。
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晚上九点四十分。
我决定等。等到午夜,等到这座老房子彻底沉入睡眠,等到窗外的风声成为唯一的背景音。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得令人心焦。我关掉了客厅的大灯,只留下一盏昏暗的壁灯,坐在阴影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耳朵捕捉着这座房子里所有的声音:水管里隐约的水流声,窗外远处隐约的车声,隔壁邻居电视机的微弱响动,以及……次卧里,那几乎难以察觉的、压抑的咳嗽声。
他在咳嗽。很轻,像是用手捂着嘴。是装的,还是真的不舒服?
午夜十二点过十分。万籁俱寂。连远处马路上的车声都几乎消失了。
我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脖颈。走到次卧门口,再次侧耳倾听。里面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他睡着了?还是醒着,在黑暗中睁着眼睛等待?
我伸出手,握住了冰凉的黄铜门把手。轻轻下压。
门,悄无声息地向内滑开一条缝隙。没有遇到任何阻力。
里面一片漆黑,只有窗帘边缘透进极微弱的路灯光晕,勉强勾勒出家具模糊的轮廓。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属于少年的、混合着药味和干净皂角的气息,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的甜腥味?
我的心提了起来。我轻轻推开门,侧身闪了进去,反手将门在身后虚掩上,没有关死。
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房间不大,陈设简单。床靠墙放着,阿易面朝墙壁侧躺着,被子盖到下巴,只露出一头凌乱的银色发丝,背影随着均匀的呼吸微微起伏,似乎真的睡着了。
我的目光迅速扫过房间。行李箱依旧立在墙角。书桌上空空如也,那本破旧的地图册不见了。椅子摆放的位置有些歪。墙壁,地板,天花板……看起来都没有异常。
我的视线最终落回床上那个蜷缩的身影。他睡得很沉?还是在装睡?
我放轻脚步,走到书桌旁。桌面很干净,只有一点灰尘。我拉开唯一的抽屉。里面放着几支笔,一个空白的旧笔记本,还有……那本《世界地图册》。我轻轻拿出来,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快速翻看。书页很旧,有些页面有反复摩挲的痕迹,尤其是在东南亚、金三角那片区域。在一些国家的边境线上,有用极细的铅笔留下的、几乎看不见的、无意义的划痕或小点,像是阅读时无意识的标记,又像是某种密码的雏形?我看不出规律。
合上书,我将其放回原处。然后,我的目光转向墙角那个银色的行李箱。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在黑暗中泛着冰冷的微光。夹层里的匕首已经被我收走,但里面或许还有别的东西。还有,那枚金属片……会不会是来自这里?或者,是开启这里某样东西的钥匙?
我蹲下身,手指触碰到行李箱冰凉的表面。我轻轻拨开搭扣,没有上锁。我缓缓掀开箱盖。
里面依旧只有那几件叠放整齐的旧衣物,和那个用绒布包着的相框。我拿起相框,指尖传来木质的温润感。照片上的女人笑容温婉,年幼的阿易眼神懵懂。我小心地解开绒布,检查相框背面。什么都没有。就是一张普通的旧照片。
我将相框包好放回。然后,我开始仔细检查行李箱的每一个夹层,每一寸衬布。内衬的布料很普通,缝合处也很结实,没有发现新的夹层或隐藏口袋。我用指尖细细摸索过箱体内部每一个角落,包括坚硬的框架边缘,没有发现任何凹槽、卡扣,或者能插入那枚金属薄片的地方。
难道我猜错了?金属片和行李箱无关?
我有些失望,但并未完全放弃。我重新合上行李箱,目光再次投向床上熟睡(?)的阿易。他依旧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均匀的呼吸声在寂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视线扫过床底。床下很空,只有一点积灰。我又看向窗户,窗帘拉得很严实。最后,我的目光落在了床头柜上。上面放着一个喝了一半水的玻璃杯,和一板吃了一半的助眠类药物——是医生之前开的,帮助他稳定情绪和睡眠的。
一切都看起来正常得有些过分。
难道那枚金属片,真的只是他无意中掉落、又随手塞进沙发缝里的无关紧要的东西?他刚才在客厅的异常,仅仅是我的过度解读?
不。那种被注视的感觉,他眼神里转瞬即逝的专注和焦灼,还有这个特意没有反锁的门……这些细节串联起来,绝不可能是巧合。
一定还有什么地方,是我遗漏的。
我退到房间中央,闭上眼睛,强迫自己静下心来,用所有的感官去重新感受这个空间。视觉,听觉,嗅觉……
那丝若有若无的、类似铁锈的甜腥味,似乎比刚才明显了一点点。很淡,但在这封闭的、空气流动缓慢的房间里,却固执地存在着。
血的味道?
我的心猛地一紧。目光倏地投向床上的阿易。他依旧侧躺着,被子盖得很严实。甜腥味……是从他那个方向传来的?
我再次放轻脚步,走到床边,弯下腰,凑近了些。没错,那味道确实更清晰了一些,混杂在药味和皂角味之中,虽然极淡,但绝不是我过敏。
他的呼吸声……似乎比刚才急促了一丝丝?被子下,他环抱着自己的手臂,似乎绷得有些紧。
他在装睡。而且,他在紧张。这味道……
我的目光落在他放在被子外面的右手上。手指微微蜷缩,指甲缝里……似乎有一点点极其暗沉的、不同于皮肤颜色的痕迹?是污渍,还是……
我的呼吸停滞了半拍。我想起他手腕上缠着的灰色布条。难道……
我没有丝毫犹豫,伸出手,动作尽量轻缓地,试图去掀开他盖到下巴的被子一角,想看看他左手腕的情况。
就在我的指尖即将碰到被沿的瞬间——
阿易的眼睛,在黑暗中猛地睁开了。
没有预想中的惊慌、恐惧或愤怒。那双浅色的瞳孔在极近的距离,直直地、冰冷地看向我,里面没有丝毫睡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近乎冷酷的清明。他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看着我已经触碰到被沿的手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早就料到我会在这里,会在这个时间,做出这个动作。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冻结了。我们维持着这个诡异的姿势——我弯腰站在床边,手指捏着被角;他侧躺在床上,睁着眼睛,冷漠地仰视着我。房间里,只有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腥味,在我们之间无声地弥漫、缠绕。
“林薇阿姨,”他开口,声音在黑暗里异常清晰,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甚至带着一点奇异的、近乎天真的疑惑,“你……在我的房间做什么?”
我的手,僵在了半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