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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灰烬边缘

关上门,反锁。背靠着门板,我才允许自己脸上露出了一丝深重的疲惫和凝重。

从今天起,这个叫做阿易的少年,将正式侵入我的生活,我的空间,我的安全距离。而我,在履行这荒谬的“监护”职责的同时,必须像最警惕的猎手一样,时刻分辨,这究竟是一只失去庇护、茫然无措的幼兽,还是一条披着羊皮、淬着剧毒的蛇。

窗外的雨,似乎下得更大了。淅淅沥沥,敲打着玻璃,也敲打在这个注定无眠的夜晚。

接下来的几天,平静得近乎诡异。

阿易像个最标准的寄宿者,甚至比那更安静。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房门紧闭。只有我敲门叫他吃饭,或者偶尔去洗手间时,才能看到他匆匆闪过的身影。他吃得很少,对食物也看不出喜好,给什么就沉默地吃什么,咀嚼得很慢,仿佛那只是为了维持生命体征而必须完成的任务。

我们没有多余的交流。我上班前,会在餐桌上留下一天的饭钱和一张便签,写着“自己解决午饭”或者“晚上我会晚归”。下班回来,通常能看到他房间门下透出的微弱光亮,有时是手机屏幕的光,有时是台灯。厨房偶尔有使用过的痕迹,水池里放着洗干净的碗筷,不多不少,正好是他一个人的份量。

他手腕上的纱布换过两次,都是我放在客厅药箱里的新纱布。第二次换下的旧纱布,我“无意”瞥见,叠得整整齐齐放在垃圾桶最上层,血迹已经干涸发褐,伤口似乎没有发炎迹象。那道疤,再也没在我眼前显露过。

他就像一滴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我这潭本就沉寂的死水,几乎没有激起任何涟漪。但正是这种过分的、刻意的平静,让我心里的弦绷得更紧。一个在那样环境中长大、刚刚经历剧变的少年,真的能如此迅速地适应这种“正常”生活?没有好奇,没有试探,没有叛逆,甚至连一丝这个年纪该有的烦躁或迷茫都看不到。

老陈那边,对境外律师事务所和监护权文件来源的调查陷入了僵局,对方手续在法律层面暂时无懈可击,追查到的几个中间人也都是干干净净的白手套。对阿易的背景调查反馈回来,信息少得可怜,只知道他母亲是华人,早年在缅北病逝,阿易似乎一直随坤哥在几个秘密地点辗转生活,极少露面,没有正规教育记录,也没有任何已知的暴力或不良记录。干净得像一张白纸——但这恰恰是最可疑的。

我手腕上的旧伤,这几天偶尔会隐隐作痛,像是某种心理暗示。每次痛感传来,我都会下意识看向次卧紧闭的房门。

第四天傍晚,我难得准时下班。推开家门时,意外地没有闻到往常那种空寂冰冷的气息。一股淡淡的、略带焦糊味的食物香气从厨房飘来。

我脚步顿了顿,放下公文包,走向厨房。

阿易背对着我,站在灶台前。他换了件宽大的白色T恤,显得人更瘦削。他正拿着锅铲,有些笨拙地翻动着锅里一堆黑乎乎的东西,看形状,可能是煎蛋,也可能是别的什么。旁边的小锅里煮着面条,水咕嘟咕嘟地沸腾着,蒸汽弥漫。

他显然不太擅长这个。动作僵硬,对火候毫无概念,锅里那块不明物体已经焦黑了一半。但他很专注,微微蹙着眉,浅色的眸子盯着锅里,嘴唇抿成一条直线。

我没有立刻出声,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这是他几天来第一次走出房间,尝试接触这个“家”里除了床和洗手间以外的部分。夕阳的余晖透过厨房小窗,给他银色的发丝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也让他过分苍白的侧脸有了一丝暖色。这个画面,奇异地带上了点属于“生活”的气息,如果不是我深知他背后所代表的一切,几乎要产生一种平凡的错觉。

他似乎终于察觉到身后的视线,猛地回头。看到是我,他握着锅铲的手指几不可查地收紧了一下,脸上掠过一丝极快的、类似被抓包的窘迫,但很快又被惯常的平静覆盖。

“我……煮了面。”他声音干涩,移开视线,看向锅里那块惨不忍睹的杰作,又补充了一句,“好像……糊了。”

“嗯,看到了。”我走过去,关掉了灶火。焦糊味更浓了。“想吃面?”

他点了点头,没说话。

“我来吧。”我接过他手里的锅铲,动作自然得好像我们只是最普通的、一个厨艺糟糕的孩子和他看不过去的长辈。我把锅里那块焦黑的东西铲出来扔进垃圾桶,重新洗锅,倒油,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

阿易默默地退到一旁,靠在冰箱上,看着我动作熟练地打蛋,下锅,煎出两个边缘焦黄、内里流心的荷包蛋,又把煮过头的面条捞出来过冷水。厨房里只剩下油锅的滋啦声和流水声。

“你父亲,”我忽然开口,声音在抽油烟机的低鸣中显得很平静,“会做饭吗?”

身后一片沉默。良久,我才听到他低低的声音:“不会。他……很少在一个地方停留超过三个月。做饭,是女人的事,或者手下的事。”

“你妈妈呢?”

“……她很早就病了。后来,是保姆。”

“所以你也不会。”我将煎蛋盖在重新回锅加热的面条上,撒了点葱花——冰箱里仅剩的、有点蔫了的小葱。

“在勐拉,那个手下……会做一点。很糙。”他顿了顿,“他说,能吃就行。”

面好了。我盛了两碗,递给他一碗,示意去餐厅吃。

餐桌是小小的方桌,我们面对面坐下。这似乎是几天来,我们第一次正式坐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气氛有些微妙的凝滞。

阿易埋着头,安静地吃面。他吃得很慢,很仔细,用筷子不太熟练,但很认真地把面条卷起来,小口小口地送进嘴里,包括那个煎蛋,他也没有挑剔焦黄的边缘,只是默默地吃着。

我看着他低垂的眉眼,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阴影。灯光下,他脸颊的骨骼轮廓清晰得有些嶙峋。

“学校的事,支队长——陈叔,在帮你联系。”我挑起一筷子面,语气平常,“可能需要做一些测试,看看你的基础,再决定插班到哪个年级。或者,如果你有其他想法,也可以说。”

阿易夹面的动作停了下来。他抬起眼,看向我,浅色的眸子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一点情绪——是茫然,还有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抵触。

“学校?”他重复了一遍,仿佛这是个很陌生的词汇。

“对。你这个年纪,应该接受教育。”我看着他,“或者,你有什么想学的?技能?手艺?”

他沉默地垂下眼,用筷子无意识地拨弄着碗里的面条,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声说:“我不知道……能学什么。”

“可以慢慢想。”我顿了顿,补充道,“在这之前,尽量少出门。如果必须出去,提前告诉我。外面……不一定安全。”

他“嗯”了一声,算是回应。之后便是长久的沉默,只有筷子偶尔碰到碗沿的轻响。

就在我以为这顿晚餐会在这片沉默中结束时,阿易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几乎要淹没在窗外渐起的晚风里。

“今天下午,”他说,“楼下有个收废品的老爷爷,三轮车坏了,卡在路沿上。我……帮他推了一下。”

我抬起头,看向他。

他依旧低着头,耳根却似乎有些泛红,不知是因为热气,还是别的什么。“他跟我说‘谢谢’。还给了我一颗糖。”他从裤袋里掏出一颗用廉价彩色糖纸包着的水果硬糖,放在桌上。糖纸已经有些皱巴巴了。

很平常的小事。一个收废品老人的感谢,一颗不值钱的糖。

但放在阿易身上,却让我心头微微一震。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与外界、与“正常人”的接触。他在观察,也在试探,试探这个对他来说全然陌生的世界,以及……试探我的反应。

“哦。”我淡淡应了一声,继续吃面,“然后呢?”

“然后……我就上来了。”他似乎因为我平淡的反应而放松了一丝,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了一下,“那个老爷爷……他手上的疤,很多。比我……多得多。”

他说这话时,眼睫飞快地颤动了一下,目光似乎掠过自己手腕被衣袖遮住的位置。

“生活不易。”我简短地评价,放下筷子,碗里的面已经吃完。

阿易也吃完了最后一口面,连汤都喝得干干净净。他站起身,主动收拾碗筷,拿到水槽边冲洗。水声哗哗,他洗得很慢,很认真,仿佛那是件需要全神贯注的大事。

我坐在餐桌边,看着他清瘦的背影。少年沉默的示好,主动的交流,提及的“伤疤”……这些细微的举动,像是平静湖面下悄然涌动的暗流。他在试图建立某种联系,哪怕这联系脆弱而诡异,建立在谎言、监视和不可言说的过去之上。

是伪装吗?是另一种形式的潜伏?还是说,在这副冰冷疏离的外壳下,真的藏着一个不知所措、渴望一点点正常温暖的灵魂?

我不知道。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坤哥留下的这个“礼物”,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复杂,也更加危险。他不仅仅是一个需要监护的少年,更是一个移动的谜团,一个活生生的诱饵,或者……一颗不知何时会启动的定时炸弹。

“碗放沥水架上就行。”我起身,准备回自己房间处理一些带回来的卷宗。

“嗯。”他应道,关上了水龙头。

就在我经过他身边时,他忽然又低声说了一句,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犹豫的、不确定的语气:“那个糖……是橘子味的。你要吃吗?”

我脚步未停,只侧头看了他一眼。他手里还拿着那颗皱巴巴的糖,指尖捏得很紧,浅色的眼睛望着我,里面有一种罕见的、近乎脆弱的小心翼翼。

“不用了,谢谢。”我说,语气尽量缓和,“你自己留着吧。”

然后,我走进了自己房间,关上门。

背靠着门板,我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那颗廉价的橘子硬糖,少年笨拙的示好,还有他手腕上那道与我如出一辙的、仿佛某种宿命般印记的伤疤……这些画面交错闪过。

平静,只是表象。水面之下,暗流已经开始涌动。而我和他,都在这暗流中,身不由己,却又必须步步为营。

我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从公文包里拿出那份关于近期边境毒品流入新动向的简报,却久久没有翻开。目光落在自己左手手腕上,那道旧伤疤在台灯下泛着淡淡的浅白色光泽。

门外,传来阿易极其轻微的脚步声,走向次卧。然后是房门打开,又轻轻关上的声音。

夜,还很长。而这栋看似平静的旧楼里,两个各怀心事的人,各自在灯下,面对着无法预知的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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