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颗橘子味的硬糖,在之后几天里,一直安静地躺在阿易房门外的鞋柜上。用一个从药箱里拿出来的白色小药瓶盖子盛着,像某种简陋的供品,或者一个小心翼翼的标记。
我没动它,他也没再提起。生活又恢复了那种刻意的、互不干扰的平静。但我能感觉到,某种东西在细微地变化。他开始在客厅停留的时间稍长一些,不再总是房门紧闭。有时是我晚上回来,看到他蜷在沙发一角,手里捧着从我书架上拿的一本旧杂志——大概是讲野外生存或军事装备的,看得很慢,指尖无意识地划过书页。有时是我清早出门,发现阳台那几盆半死不活的绿萝和仙人掌,泥土有被松过、浇过水的痕迹,叶片上还挂着新鲜的水珠。
他依旧沉默寡言,但偶尔,在我处理工作、或者打扫卫生时,他会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安静地看着。那双浅色的眼睛像蒙着雾的摄像头,记录着我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习惯。我开锁时钥匙转动的圈数,我倒水时水壶摆放的角度,我思考时下意识用指尖敲打桌面的频率……我毫不怀疑,他都在观察,在记忆。
这是一种无声的渗透,比直接的对抗更让人脊背生凉。我不知道他记住这些是为了什么,是生存的本能,还是某种训练的结果。
老陈那边,关于阿易背景的调查依旧没有突破性进展,但关于坤哥残余势力的情报却零星传来。坤哥死后,他留下的地盘和渠道成了多方争夺的肥肉,几股势力明争暗斗,火并了几场,据说死了不少人。而坤哥这个“神秘消失”的儿子,也成了某些人暗中寻找的目标。有传言说,坤哥有一本至关重要的“账本”或“联络图”,记录了他经营多年、深埋在各处的暗线和资源,而这东西,很可能在阿易手里,或者,只有他知道下落。
“小林,你得小心点。”老陈在电话里语气严肃,“那孩子就是颗不定时炸弹,现在不知道多少人盯着他。咱们的人在外围守着,但你跟他朝夕相处,是最后一道防线,也是最危险的位置。任何不对劲,立刻报告,不要单独行动,更不要感情用事。”
感情用事?我放下电话,看着鞋柜上那颗已经开始有些融化的橘子糖,扯了扯嘴角。我和他之间,横亘着他父亲的死刑和我五年的卧底生涯,那是血与火淬炼出的、永远无法消弭的鸿沟。感情?那太奢侈了。我对他只有责任——上级命令的责任,和一个警察对潜在危险源监控的责任。以及,一丝连我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对那双过于平静的眼睛下可能隐藏的未知的好奇与警惕。
又过了两天,是周末。早上出门买了趟菜回来,发现阿易不在客厅,次卧的门虚掩着。我放下东西,习惯性地检查了一下房间。他的东西少得可怜,几件换洗衣物叠得整整齐齐,行李箱立在墙角,没有上锁。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过去,轻轻打开了箱子。
里面空了大半,只有几件旧衣服,一本卷了边的、没有封面的英文小说,还有一个用绒布包着的、巴掌大小的硬物。我解开绒布,里面是一个木制相框。相框里是一张有些泛黄的照片,一个面容温婉、眉眼与阿易有六七分相似的年轻女人,怀里抱着一个大概两三岁的男孩。女人笑得很温柔,男孩则有些懵懂地看着镜头。背景是模糊的树影,像是某个庭院的角落。
这是阿易和他母亲。照片上的女人,眼神清澈,笑容里没有一丝阴霾,与我所知的、坤哥身边可能的女人的形象相去甚远。而那个年幼的阿易,更是与现在这个眼神阴郁、沉默寡言的少年判若两人。
我轻轻放下相框,用绒布重新包好,放回原位。正准备合上箱子,目光却被箱子夹层边缘一点不寻常的反光吸引。我用指甲小心地挑开那层薄薄的衬布,里面赫然藏着一把匕首。
不是普通的折叠刀,而是一把通体乌黑、没有反光的军用匕首,刀鞘是硬质工程塑料,刀柄缠着防滑绳。我拔出匕首,刃口在窗外透进的光线下,流露出一线森冷的寒芒。开刃了,而且保养得极好,锋利无比。刀柄底部,刻着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辨认的符号——那是我在金三角某个隐秘的军火贩子那里见过的标记,专供一些“特殊客户”。
我的心沉了下去。这把匕首,绝不是一个小镇少年该有的东西。它是凶器,是工具,是那个黑暗世界的印记。
我迅速将匕首插回刀鞘,重新塞回夹层,整理好衬布,合上箱子。做完这一切,我退到门口,心跳有些快。那把匕首冰冷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指尖。
他带着这个。一直带在身边。在看似温顺、沉默的表象下。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钥匙转动的声音。我立刻调整呼吸,转身走向厨房,假装在整理购物袋。
阿易推门进来,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几节电池和一把新的门锁锁芯。他看到我,脚步顿了一下,目光快速扫过我,又扫了一眼他虚掩的房门,脸上没什么表情。
“回来了?”我若无其事地问,“买的什么?”
“电池。闹钟没电了。”他晃了晃塑料袋,声音平静,“还有,大门的锁芯有点涩,我买了新的,看能不能换一下。”他补充了一句,像是解释。
我看着他。他今天穿着灰色的连帽卫衣,银色头发在脑后扎了一个短短的小揪,露出清晰的下颌线和苍白的脖颈。他看起来就是个清瘦、有点内向的普通少年,除了过分出色的五官和那双过于安静的眼睛。
“你会换锁芯?”我问。
“看人换过。不难。”他走到餐桌边,把塑料袋放下,从里面拿出新锁芯和一把简易的工具螺丝刀组合。
我没有阻止他,只是靠在厨房门框上,看着他动作。他拆下旧锁芯的动作算不上熟练,但很稳,手指细长,用力时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拆到一半,他需要固定锁体,单手有些不方便,下意识地抬起左手去扶。
袖口随着动作向上滑了一截。
那道伤疤露了出来。
比前几天看到时,颜色似乎更暗沉了一些,但已经完全没有渗血的迹象,成了一道深红色的、微微凸起的狰狞旧痕,趴伏在他苍白的手腕内侧。在窗外明亮的天光下,格外刺眼。
我的目光定在那道疤上,又飞快地移开,落回他正在操作的锁芯上。他似乎并未察觉我的注视,或者说,毫不在意。
“你手腕上的疤,”我状似随意地开口,视线落在他的手指和螺丝刀上,“怎么来的?”
他拧螺丝的动作,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几乎难以察觉。“小时候不小心,被碎玻璃划的。”他回答,声音没有起伏,继续手上的动作。
“是吗?看起来挺深的。”
“嗯,缝了几针。”
“在哪里划的?”
“不记得了。很久以前。”他语气平淡,结束了这个话题,专注地将新的锁芯推入锁体,拧紧螺丝。
他的回答滴水不漏,平静自然,就像提前背诵过无数遍。但正是这种过于流畅的平静,让我更加确信他在撒谎。那道疤的形态,绝不是普通碎玻璃能造成的。那更像是……某种利器的割伤,而且,是反复切割、或者一次极其深重、创面不规则的伤害留下的痕迹。
我没有再追问。有些事,点到即止。逼得太紧,反而会让他更加警惕。
他换好了锁芯,试了试,开合果然顺滑了许多。“好了。”他说,将工具收起来,旧锁芯扔进垃圾桶。然后,他拿着那几节电池,走向自己的房间。
走到门口时,他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忽然说了一句:“林薇阿姨。”
“嗯?”
“你晚上睡觉……会锁房门吗?”
我的心猛地一紧。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在此刻的情境下,却像一把冰冷的锥子,轻轻刺破了那层脆弱的平静假象。
“有时会,有时不会。看情况。”我听见自己用同样平静的语气回答,“怎么?”
“没什么。”他推开门,走了进去,“随口问问。”
房门在他身后轻轻合拢。
我站在原地,久久未动。厨房窗外,阳光正好,楼下传来小孩嬉戏和老人闲聊的声音,充满了世俗的烟火气。而我却感到一股寒意,从脚底慢慢升起,顺着脊椎爬上后颈。
那把藏在行李箱夹层里的匕首。
他手腕上那道与我“巧合”到诡异的伤疤。
他刚刚关于门锁的、意有所指的询问。
以及,他看似温顺配合下,那双永远蒙着雾、看不清情绪的眼睛。
这个叫做阿易的少年,就像一枚包裹在柔软丝绒里的冰冷铁钉。丝绒或许正在慢慢被生活磨出毛边,显出一点微不足道的、属于“人”的温度和痕迹——比如那颗廉价的糖,比如主动修理的门锁。但丝绒之下,那尖锐的、淬着毒的钉尖,始终冷冷地指向某个未知的、危险的方向。
他在观察,在学习,在适应。同时,他也在评估,在计算,在隐藏。
我走到垃圾桶边,看着里面那个被换下来的旧锁芯。锁芯内部结构已经有些磨损,但绝不到需要立刻更换的地步。他换锁,真的是因为锁芯发涩吗?还是说,他想熟悉这扇门的结构?想确保自己能更顺畅地打开,或者……关上它?
还有他母亲的照片。那个笑容温婉的女人,和他记忆中“很早就病了”的母亲形象。那把军用匕首。坤哥可能留下的“账本”……
太多的碎片,混乱地漂浮在脑海里,拼凑不出一副完整的图景,却散发出越来越浓烈的不安气息。
我回到自己房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冰凉的门板,我闭上眼睛,缓缓做了几次深呼吸。
老陈说得对,这是一颗不定时炸弹。而我,不仅是拆弹的人,此刻也正与炸弹绑在一起,困在这间看似平静的屋子里。
阿易,你究竟是谁?你来到这里,真的只是迫于无奈的“托付”,还是带着你父亲……或者其他什么人,更深、更黑暗的旨意?
窗外的阳光,丝毫无法驱散我心头越聚越浓的阴云。我知道,那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漩涡正在加速。而我,必须在他彻底浮出水面,或者将我也拖入深渊之前,看清那水下的真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