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疗的第一周,许燃就像一台被设定好程序的机器。
每天下午两点三十分,他会准时出现在诊疗中心大厅,误差不超过三十秒。穿着的永远是那套灰色的运动服,干净整洁得近乎刻板。他会向接待员微微点头——一个近乎本能的礼貌动作,然后径直走向三号治疗室,在门口的椅子上坐下,双手放在膝盖上,等待。
两点三十五分,沈慕言开门请他进入。
许燃会坐在固定的椅子上,背脊挺直,目光落在沈慕言身后墙上的抽象画上。每当沈慕言问问题,他会用最简短的词语回答,从不展开,从不反问,从不主动开口。他像一尊完美复刻警察外表的蜡像,只有微微颤抖的手指和偶尔失焦的眼神,暴露出内部早已分崩离析。
沈慕言尝试了各种传统方法。
谈话治疗时,他引导许燃描述感受,得到的回答是:“还好”、“不知道”、“没感觉”。放松训练中,沈慕言引导他进行渐进式肌肉放松,许燃的身体会机械地跟随指令,但沈慕言能看出那只是表面服从——他的眉头依然微蹙,下颌依然紧绷,仿佛随时准备迎接攻击。
正念冥想更是一场无声的抵抗。当沈慕言引导他“关注呼吸,不带评判地观察思绪”时,许燃会闭上眼睛,但沈慕言注意到他的呼吸反而变得更加浅促,手指在膝盖上敲击的速度加快——这是焦虑加剧的表现。
“让我们谈谈你被俘的那三天。”在第四次会谈中,沈慕言尝试推进。
许燃的身体瞬间僵硬,像是被无形的电流击中。他的目光依然停留在远处,但瞳孔微微放大,呼吸变得浅而快。
“第一天...”沈慕言轻声引导。
许燃的嘴唇动了动,没有声音。他的右手开始无意识地抓挠左手手背,直到皮肤泛红。沈慕言注意到他的眼神变得空洞——不是之前的麻木,而是一种空茫,仿佛意识已经从这间治疗室、从这个身体中撤离。
“许燃?”沈慕言轻声呼唤。
没有回应。许燃仍然坐着,呼吸着,但他的“存在感”明显减弱了,就像一盏灯被调到了最低亮度。解离症状——这是创伤受害者常见的防御机制,当现实太过痛苦无法承受时,意识选择逃离。
沈慕言等待了五分钟,然后轻声说:“今天的治疗就到这里。”
许燃仿佛被这句话“唤醒”,他眨了眨眼,眼神重新聚焦,但多了一层薄雾。他点点头,机械地站起身,走向门口,没有说再见。
沈慕言在记录本上写道:“触及创伤核心时出现明显解离反应。需建立足够安全感后再尝试深入。”
那天晚上,沈慕言翻阅了大量关于缉毒警察创伤的文献,直到凌晨。他发现许燃的情况比典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更为复杂——除了被俘和折磨的创伤,还有“道德伤害”:被迫做出违背核心价值观的行为(即使是被迫的毒品注射和毒瘾发作),导致深刻的自我谴责。
第五次会谈,沈慕言改变了策略。
“今天我们不谈那些。”他放下笔记本,身体微微前倾,“我想了解你,许燃。在被俘之前,在成为警察之前,你是谁?”
许燃的眼中闪过一丝困惑,仿佛这个问题比询问创伤更难回答。
“你有没有什么爱好?”沈慕言换了个方向,声音更加温和,“工作之外,你喜欢做什么?”
长时间的沉默。窗外的阳光从百叶窗缝隙间透进来,在木地板上切出一道道光柱。尘埃在光柱中缓缓旋转,像是微型的星系。
“射击。”许燃终于开口,声音依然低沉,“围棋。”
“围棋?”沈慕言有些意外。这个答案与他预设的几个可能——健身、阅读、电影——都不太一样。
“训练思维。”许燃简短解释,仿佛这是显而易见的,“预判对手的十步之后。”
沈慕言点点头,脑中迅速形成一个计划。
第六次治疗,他没有带笔记本,而是带来了一个便携式围棋棋盘和两罐棋子。
“会下吗?”沈慕言问,已经在桌子对面摆开了棋盘。
许燃的眼神在棋盘上停留了几秒,然后点了点头。他没有问为什么治疗变成了下棋,只是伸手接过沈慕言递来的黑棋罐。
前十分钟,许燃落子如飞,几乎不需要思考。他的棋风凌厉,攻势凶猛,完全压制了沈慕言的白棋。沈慕言并不意外,他专注布局,耐心地应对每一次攻击。
二十分钟后,许燃的速度慢了下来。他不再立刻落子,而是盯着棋盘,手指无意识地把玩着一枚黑子。沈慕言注意到,许燃的手指停止了颤抖,肩膀的紧绷感也有所缓解。他的眼神逐渐聚焦在棋盘上,那层常驻的薄雾开始散去。
三十分钟后,许燃完全沉浸其中。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膝盖上,这是沈慕言第一次看到他如此放松又专注的姿势。棋盘上的战斗进入中盘,局势复杂。许燃的眉头微蹙,陷入深思,偶尔会无意识地咬住下唇——一个沈慕言从未见过的、近乎孩子气的表情。
“你输了。”四十五分钟后,许燃放下最后一子,声音里有一丝几乎察觉不到的满意。
然后他突然愣住,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这是他第一次在治疗中展露除了麻木之外的任何情绪——惊讶,还有一丝转瞬即逝的愉悦。
“故意的。”沈慕言微笑,开始收拾棋子,“你的思维模式很特别,总是预设最糟糕的情况,并为此做好准备。这在警察工作中是优势,但在生活中...”
“会成为负担。”许燃接话,声音比往常更有质感。随即他又恢复沉默,但眼神中多了一丝沈慕言从未见过的思考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