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张极在一起的日子，像被泡在温吞的蜜水里。他就像网上写的引导性恋人，沉稳，可靠，似乎无所不能。过马路时他会自然地把我护在里侧；我拧不开的瓶盖到他手里总是轻而易举；我偶尔犯迷糊丢三落四，他总会一边用那种带着无奈笑意的眼神看着我，一边默默帮我把东西收好，嘴里说着“我们家大小姐离了我可怎么办”，然后在我假装生气捶他时，一把将我搂进怀里，摸着我的头低声哄。
他叫我“小桔”或者“桔桔”的时候，声音总是格外软。只有在两种情况下他会连名带姓地叫我“○○○”：一是我真的做了让他有点担心或者后怕的“危险”举动，比如差点被自行车撞到，他会板着脸，语气严肃地教育我，但眼神里的惊慌比责备更多；二是在某些情到浓处的时刻，比如我们第一次笨拙地接吻后，他额头抵着我的，呼吸微乱，哑着嗓子一遍遍低唤“○○○”，那三个字被他念得像一句最郑重的咒语，将我牢牢封印在他的世界里。
我们都以为日子会这样平稳又甜蜜地过下去，直到他十七岁那年的春天，一片看不见的阴云悄然笼罩。
起初只是些微不足道的迹象。一起骑车去郊外，他会比往常更容易感到疲惫，额上渗出细密的冷汗，脸色也有些发白。我问他是不是累了，他总会摇摇头，扯出一个轻松的笑，说“没事，可能昨晚没睡好”，然后刻意挺直背脊，加快蹬车的速度，仿佛要证明什么。玩滑板的时候，有一次他做了一个简单的翻板动作，落地时却轻微地晃了一下，虽然立刻稳住了，但我还是捕捉到了他瞬间蹙起的眉头。
他不是个善于撒谎的人，或者说，他并不擅长在我面前完美地隐藏情绪。他的敏感和偶尔的别扭，在亲密关系里变得更加明显。他会因为我无意中称赞某个男明星很帅而暗自较劲，闷头练了好久的滑板新动作，直到成功后才状似随意地在我面前展示，然后挑眉问我：“怎么样，我比他厉害吧？” 那副样子又幼稚又好笑，让我忍不住想逗他。但当我真的笑着扑过去抱住他说“你最帅，全世界张极最帅”时，他耳朵尖会迅速泛红，一边说着“○○○你肉不肉麻”，一边却把我搂得更紧。
所以，当他身体出现异样时，那种试图掩饰的笨拙，在我眼里无所遁形。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他才有些含糊地告诉我，最近偶尔会觉得胸闷，没什么力气，去医院简单检查过，医生说可能是疲劳引起的窦性心律不齐，让注意休息。他说得轻描淡写，还揉着我的头发笑我：“别瞎担心，好宝宝。”
可我没办法不担心。我开始更仔细地观察他。我发现他笑的时候，虽然眼睛依旧弯成好看的弧度，但眼底偶尔会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他给我做香草奶昔时，握着搅拌机的手，指节会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他甚至在我们一起看电影时，靠着沙发不知不觉就睡着了，呼吸声比平时要重一些。
那种焦虑感，像细小的藤蔓，悄悄缠绕住我的心。我变得比他更注意他的作息，督促他早点睡觉，不准他熬夜打游戏。我会在网上查各种关于心脏健康的资料，然后买来一堆据说有益的坚果和水果，逼着他每天吃一点。他看着我如临大敌的样子，总是哭笑不得，但大多数时候都配合着。有一次，他看着我认真地给他剥核桃，剥得手指都红了，忽然沉默下来，然后伸手握住我的手腕，低声说：“○○○，别这样，我没事。”
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脆弱。我抬头看他，他脸上惯常的、让人安心的笑容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关切，有无奈，还有一丝……类似于愧疚的东西。
他在愧疚让我担心了。
那一刻，我心里的藤蔓猛地收紧，酸涩难言。我反手握住他的手，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谁担心你了？我是怕你病倒了，没人给我做香草奶昔，没人帮我提书包，也没人给我撑伞了。”
他愣了一下，随即眼底那点阴霾散去，重新漾出笑意。他伸手把我捞进怀里，下巴蹭着我的发顶，闷闷地笑着：“原来只是因为这个？那我们家大小姐可得好好巴结我，不然我就罢工。”
话虽这么说，但我们都清楚，事情没那么简单。他遵医嘱去做了更详细的检查。等待结果的那几天，家里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他依旧会对我笑，会逗我开心，会在我做数学题抓狂时，用他的温柔嗓音给我讲解。
但他独自发呆的时间变多了，有时候我看着他坐在窗边，侧影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带着一种属于他这个年纪不该有的沉静。
他会反思自己。有一次，他忽然没头没脑地对我说：“宝宝，我以前是不是太不注意身体了？老是熬夜，玩滑板也经常磕磕碰碰……”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如果……我是说如果，真的有什么问题，我……”
我没等他说完，就用力抱住了他。我的脸颊贴着他温热的胸膛，能听到里面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没有如果，”我打断他，声音带着我自己都没察觉的颤抖，“张极，你答应过要陪我去很多地方的，你不能食言。”
他身体僵了一下，然后更用力地回抱我，手臂收得很紧，仿佛要把我嵌进他的骨血里。“嗯，”他在我耳边郑重地应道，呼吸灼热，“不食言。”
检查结果出来的那天，是我陪他去的医院。医生办公室里消毒水的味道浓得刺鼻。医生看着报告，说了一堆专业术语，什么“心肌炎后遗症”、“需要长期观察”、“避免剧烈运动”……我听得心不断往下沉，手心里全是冷汗。
反而是张极，他听得异常认真，时不时点头，还会提出一些问题，语气平静得不像个十七岁的少年。直到医生最后说“目前情况还算稳定，按时吃药，定期复查，正常生活学习没问题，但一定要避免过度劳累和情绪激动”，我看到他一直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了下来。
走出医院大门，阳光有些刺眼。他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然后侧过头看我。我紧张地盯着他的脸，生怕错过他任何一丝表情。
他看着我如临大敌的样子，忽然笑了。不是之前那种带着掩饰或安慰意味的笑，而是一种如释重负的、真正轻松的笑容，眼睛弯起来，露出一点点洁白的牙齿，在阳光下晃眼。
“吓死我了，”他夸张地拍了拍胸口，用那种我熟悉的、带着点好笑意味的语气说，“还以为以后都不能骑车带我们家大小姐去兜风了。”
他伸出手，轻轻擦掉我不知不觉流下来的眼泪，指腹温热粗糙。“别哭啊，”他的声音温柔得能滴出水来，“你看，没事了。医生说了，正常生活没问题。我以后注意点儿就行了。”他顿了顿，凑近我，压低声音，带着点戏谑，“而且，以后我要是偷懒不陪你逛街，可有正当理由了。”
我又哭又笑，捶了他一下。他顺势抓住我的手，紧紧攥在掌心。
生病的阴影并没有完全散去，它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剑。不过从那以后，张极似乎更清晰地展露了他性格中温柔爱笑的一面。他不再刻意在我面前掩饰偶尔的不适，累了就会直接告诉我“宝宝～我们休息一下”，喝药时被我看到皱眉头，也会坦然地抱怨一句“好苦”，然后眼巴巴地看着我，等我递上准备好的糖果。他变得更加依赖我，也更加直白地表达需要。
他会在我给他烤的小饼干烤焦时，一边嫌弃地说“○○○你这是想谋杀亲夫啊”，一边面不改色地把那些黑乎乎的东西全部吃掉。他会在雷雨夜我害怕时，抱着枕头敲开我的房门，嘴上说着“怕你一个人睡不着好心过来陪你”，耳朵却红得透彻。他会在和朋友聚会，看到我有些拘谨时，自然地坐到我身边，在桌子底下紧紧握住我的手，然后继续和朋友们谈笑风生，仿佛只是无意中换了个位置。
这场病，像一场突如其来的风雨，考验着我们稚嫩的感情。风雨没有将我们吹散，反而让我们依偎得更紧。它剥开了张极外表那层淡淡的、略显疏离的硬壳，让我看到了里面更柔软、更真实、爱笑也更需要爱的内核。我们都以为，经历了这番忐忑，未来只会越来越好。我们更加珍惜彼此，规划着等他成年考了驾照，就一起去更远的地方。
我们迈过了人生中最大的坎，哪怕我们的人生才过了五分之一。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