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这满城疯灯,脏了我的眼
那张烫金的帖子没能递到苏璃手里,就被门外冲进来的穿堂风卷落在地。
小蝉的声音还在发抖:“宫里的禁卫把画院那条街都封了,说是……说是画里有妖气!”
苏璃没捡帖子,甚至没看那个差点把自己绊倒的小丫头。
她几步跨到窗边,一把推开雕花窗棂。
京城的夜空红得不正常。
那是火光,混着某种让人作呕的焦糊味——是上好的宣纸和陈年徽墨被烈火吞噬的味道。
远处原本应该寂静的街道此刻喧嚣震天,不像是在抓捕逃犯,倒像是一场提前开场的荒诞庙会。
明明离上元节还有三日,满城的灯笼却像是疯了一样全部亮起,那些光晕不是暖黄,而是惨淡的惨白,在夜风里摇摇欲坠。
“准备车。”苏璃的声音很轻,却绷得像拉满的弓弦,“不去宫门口,去西市的回春堂。”
一个时辰后,苏璃站在回春堂满是药渣味的后院里。
地上躺着七个被五花大绑的人。
有卖馄饨的老汉,有正在备考的书生,还有一个甚至是刚满十岁的稚童。
他们都在笑。
那种嘴角咧到耳根、眼珠子却往上翻白的笑。
“看……凤凰……好多血……”那书生一边流口水,一边用头疯狂撞击地面,“别啄我的眼!别啄!”
苏璃蹲下身,没理会旁边老大夫那句“使不得”,直接伸手按住了书生的眉心。
掌心那块紫晶碎片滚烫,像只饥渴的虫子。
“意守一点。”
她在心里默念,视线瞬间穿透了皮囊的阻隔。
那一瞬间,苏璃差点吐出来。
在那书生的识海里,原本应该是一片混沌的地方,此刻正盘踞着一幅巨大的、扭曲的动态图景——《百鸟朝凤图》。
但这哪里是百鸟朝凤。
那只所谓的“凤凰”,羽翼全是倒插的生锈尖刀,每一根翎毛都在滴血。
围绕着它的百鸟没有臣服,而在疯狂地互相啄食,眼眶里是两个黑漆漆的血窟窿。
这根本不是什么画,这是一种用极其高明的笔法,反向炼制的精神毒药。
把“欢庆”画成“杀戮”,把“祥瑞”炼成“诅咒”。
这是“画魇”。
有人在用她的道,毁她的路。
苏璃猛地收回手,脸色煞白。她站起身,晃了两下才稳住重心。
“疯了……”她喃喃自语,“为了把那幅《烬》压下去,他们不惜拉着全城的百姓陪葬。”
“你也知道他们疯了?”
一道阴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夜玄澈大步跨进院子,黑色的披风上沾着几点还没干透的血迹,显然刚处理完几个不长眼的探子。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些还在抽搐的百姓,眉头拧成了一个死结:“宫里已经定调了,说这是‘妖画作祟’,是前朝余孽借尸还魂的邪术。现在满大街都在烧画,凡是家里藏着画轴的,一律按通逆论处。你现在还要往外冲?嫌命长?”
苏璃转过身,看着这个明明满身杀气、却第一时间赶来堵她的男人。
“我不冲,这黑锅就得我背一辈子。”
她走到旁边的药案前,拿起一把割药的小刀,没怎么犹豫,就在自己左手食指上拉了一道口子。
血珠冒出来,滴进早就备好的松烟墨里。
“夜玄澈,你也懂画。”苏璃一边搅拌着那碗透着诡异红光的墨汁,一边抬头看他,“你说,他们烧的是画,还是人心?”
夜玄澈沉默了。
“我师父说过,笔这东西,最是公平。”苏璃蘸饱了墨,将那支特制的狼毫笔揣进袖子,“画可欺世,亦可照世。今天这满城的脏水若是洗不干净,以后这天下,就没人敢画真东西了。”
她把剩下那半块紫晶碎片用力摁进心口的衣襟下,那里,胎记正烫得发痛。
“让开。”
夜玄澈盯着她看了半晌,那种熟悉的、不要命的疯劲儿又在她眼里烧起来了。
他最终侧过身,让出了一条路,只是在苏璃擦肩而过时,低声骂了一句:“真是欠了你的。”
西市灯楼,是今夜这场“疯灯”的震源中心。
苏璃像只灵巧的猫,避开了几波巡逻的禁卫,悄无声息地翻上了灯楼最高的檐角。
风很大,吹得满楼灯笼疯狂摇摆。
她盘膝坐下,闭上眼。
袖中的青砚像是感应到了什么,自行飞出,悬浮在她眉心前方三寸处,无声地旋转。
不用眼睛看。
肉眼会被光影欺骗,但“意”不会。
在苏璃的感知世界里,这座灯楼不再是木石结构,而是无数条纠缠在一起的灰黑色线条。
每一盏灯笼的焰心,都延伸出一根极细的、像是蛛丝一样的“意念线”。
成千上万条线,密密麻麻地汇聚,指向同一个方向——皇城东侧,皇家画院的贡品库房。
而在那里,三百六十五盏“万象升平灯”正按照某种阵法排列,每一盏灯的底座内部,都用极其隐蔽的微雕手法,刻着一幅《泣血图》的变体。
笔序是乱的,构图是散的,但组合在一起,就是一把精准插入观者潜意识的钥匙。
找到了。
苏璃猛地睁眼,从怀里掏出炭笔和速写本,手腕翻飞,快得只剩残影。
她在拓印。
要把那些只有在“通神”状态下才能看见的邪阵结构,硬生生拽进现实的纸面上。
“在那儿!”
一声暴喝打断了她的笔触。
十几道黑影如同鬼魅般从四周的屋脊上弹射而起,手中的钢刀在月色下泛着冷冽的寒光。
是陆正言豢养的死士。
那个道貌岸然的画院院长,果然是这背后执笔的鬼。
苏璃没动,甚至没抬头。
她手中的炭笔一扔,反手抽出袖中那支吸饱了“心头血+松烟墨”的狼毫。
“来得正好,省得我去找试墨的靶子。”
她就在这满是瓦砾的屋顶上,以地为纸,笔锋横扫。
第一笔,墨汁溅开,竟在空气中炸出一朵虚幻的白莲。
《净世莲华图》草稿。
没有花哨的技法,只有纯粹到极致的“净化”之意。
冲在最前面的三个黑影身形猛地一滞。
在他们眼里,苏璃泼出的哪里是墨,分明是业火。
他们看见了自己手上沾染的无辜鲜血,看见了那些被他们虐杀的冤魂正从地狱里爬出来索命。
“啊——!”
凄厉的惨叫声划破夜空。
那三个死士疯了一样挥刀乱砍,却不是砍向苏璃,而是砍向身边的同伴,或是狠狠捅进自己的大腿。
但这画太耗神了。
才画了一半,苏璃就感觉脑子里像是有根针在搅动,鼻腔里涌出一股温热的液体。
更多的黑影扑了上来。
苏璃手腕发软,眼看那明晃晃的刀锋就要劈到头顶——
“铮!”
一声清越的剑鸣。
那一抹寒光比月色更冷,比闪电更快。
扑上来的死士连惨叫都没发出来,喉间就多了一道血线,像断了线的风筝一样栽了下去。
夜玄澈单手持剑,站在她身前,高大的背影像是要把这一方天地的风雨都挡在外面。
“回府!”
他根本没恋战,长剑一挽,扫开一片空档,回身一把抄起摇摇欲坠的苏璃,足尖一点,整个人如大鹏般掠向夜空。
苏璃靠在他怀里,鼻尖全是男人身上冷冽的沉香气和淡淡的血腥味。
意识开始涣散,眼皮重得像灌了铅。
她手里还死死攥着那本拓印好的证据,指节泛白。
“夜玄澈……”她声音小得像是梦呓。
“闭嘴,省点力气。”男人手臂收紧,声音紧绷。
“不是妖画……”苏璃的头无力地垂在他颈窝里,嘴角却勾起一点嘲讽的弧度,“是有人……怕光。”
话音未落,她彻底陷入了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