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圣诞节的家族聚会上好像见过他。”谈到大伯,赫尔格对他的记忆光光是停留在圣诞家族聚会上那个总喜欢坐在壁炉旁边,手里拿着本皮革封皮的小簿子的古板男人。在赫尔格的印象里,大伯格哈德·达戈贝尔特·威克子爵是一个不苟言笑的人,他比父亲要矮半个头,但好在面相更加老成一些,不至于被旁人误当作弟弟。赫尔格平常不太见到大伯,也就只有圣诞节这样的重大节日才会在家族聚会上见到他,或许是季节使然,每次赫尔格见到大伯对方都身着一整套考究的法兰绒西装,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高礼帽,衣领上挂着一片薄薄的圆形金丝边单片眼镜。由于人到中年难逃发福的影响,威克子爵看上去有些许的臃肿,尤其是腹部格外突出,整个人裹在西装马甲里边像是一个长长的黑色大窝瓜。他的下巴比较短,因此整张脸看着有点上重下轻,他的眼眶凹陷得很厉害,宛若两道被陨石砸出来的巨坑,突兀地缀在那高耸的鼻梁两侧,而在这两道坑的深处,分别养着两汪天蓝色的清泉。
根据母亲的说法,大伯是联邦最高法院的一名高级检察官,曾经参与过许多重大案件的审理,至于是哪些案件,赫尔格已经记不清了,他只知道大伯特别厉害,而且是一个极其善于辞令的人,只不过从他跟大伯接触下来的体验来看,事实和想象的出入似乎有些过大了。威克子爵是一个名副其实的成功人士,人们很难从他身上找出任何的缺陷,唯有一点容易遭人诟病——子爵这个人非常讨厌小孩,甚至不能说是讨厌,应该说是极度嫌恶。他私底下是非常拒绝同孩子交谈的,哪怕是家族中的孩子,他也不会和他们多说一句话,甚至都不愿意与他们共处一室,给出的理由是小孩子太过吵闹还喜欢问这问那,烦得他头疼。家族聚会的时候,大部分孩子都会被要求远离子爵所在的那间小客厅,包括子爵自己的女儿也同样被如此要求,除了瓦尔德曼和赫尔格,子爵对他二弟的这两个儿子还算满意,因此可以容忍他们短暂地出现在自己周围。赫尔格记得有一次自己被祖父委派到小客厅喊大伯去大书房谈事情,他站在小客厅的门前毕恭毕敬地敲了好几次门,却半天没有得到回应,于是赫尔格把门推开了一条小缝,边小心翼翼地朝客厅里面张望,边提高音量问道:“格哈德伯父,您在里边吗?”
“埃德哈顿的小儿子?进来。”如果赫尔格没记错,大伯私下里说话的嗓音应该是十分干涩的,跟他在法庭上完全是天壤之别,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吃枳橙,光是听上一句,喉咙就会不由自主地发紧、发苦。得到大伯的应答后,他立即走进小客厅,一秒钟也不敢耽搁,印象里大伯就坐在壁炉旁一只面对着门的深蓝色单人沙发上,手里拿着那本小簿子,戴着单片眼镜眯起双眼仔细阅读着。听见赫尔格进来,他缓缓抬起头,用审视的目光打量着他,示意他就在门边站定,不要走过来。
“知不知道自己错哪儿了。”他睨了一眼赫尔格,没有来由地这么问了一句,又将冰冷的目光挪回了小簿子上。
赫尔格愣了一下,一时间没反应过来自己方才的行为中有什么明显的疏漏:“不该在得到您的允许前擅自开门?”但好在他的脑瓜子转得飞快,才眨眨眼的功夫马上就想到了一个。
“还有呢?”大伯继续问着,还意味深长地叹了口气,似乎对他的回答颇有微词,但赫尔格已经想不出来更多的纰漏了,无可奈何,他只得把这个问题再还给大伯。“小辈不知,还请伯父赐教。”嗫嚅着,他十分惭愧地低下了头,等待着大伯的奚落。
大伯听到他这句话,直接合上了簿子把头抬起来,摘掉单片眼镜,再一次地,重重叹了口气:“真是不成体统,你父亲就是这么教导你的?他难道没告诉过你在长辈开口之前是不能随便说话的吗?”
他的语气十分严厉,斥责的话语伴着壁炉里柴火燃烧的响声回荡在小客厅内,从四面八方灌进赫尔格的耳朵,使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对不起,格哈德伯父,我错了。”无论如何,根据赫尔格之前闯祸的经验,这种时候抢先一步道歉绝对不会有错,“但倘若我不出声问您,我也不知道您到底在不在小客厅里啊。”
“这是你自己的事情。”大伯冷着脸说道,“找别人去问或是开门确认,甚至是一直敲门敲到我答应为止,这些都随便你,我对你们唯一的要求就是别发出声音扰乱我的思路,这样的要求难道很高吗?就这么难以遵守吗?还是说你专喜欢跟规矩对着干,像那群喜欢跟法律对着干的亡命徒一样,是不是?哼,埃德哈顿也就这点本事了,教出来的孩子长这么大连守规矩也不知道,跟他自己倒是一副德行!”他愤恨地瞪着赫尔格,表面上看似是在指责他不懂规矩,其实是连带着自己的二弟一起骂过了,但这指桑骂槐又实在是太过明显,以至于赫尔格这样的孩子都能听出来。本来赫尔格对这事是没什么感觉的,他跟大伯不常见面,被骂了就被骂了,下次再见时二人记不记得这茬都还说不准,可现在父亲也因自己而丢了面子,这多少叫他心里有点不舒服。
即便如此,赫尔格也没有开口辩解的打算,他很清楚在这个时候吭声无疑是给大伯的怒火添了一把干柴,毕竟要是他真的把这件事状告到父亲那儿,到时吃亏的只有赫尔格自己。对着赫尔格发了一通脾气后,子爵胸中郁结的心火也打消了不少,他深吸一口气,满脸阴沉地望着赫尔格:“所以你急着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祖父叫我来请您到大书房去。”将自己的来意言明后,赫尔格明显听见大伯嘴里低声嘀咕了一句他听不太懂的话,随后他便从沙发上站起身,把簿子塞进西装内袋里,径直略过赫尔格走到了门前。在手搭上门把手的一瞬,他的余光突然瞟到了旁边的赫尔格,于是转过头来,万分憎恶地皱了皱眉:“你怎么还站在这儿?”
“因为您没有准许我出——”“现在我准许你出去了,今天之内,别让我再看见你。”大伯压根没等他说完就出声打断了他,他最后又瞪了一眼赫尔格,走出小客厅的同时,将门在赫尔格面前重重地摔了起来。
这个小小的插曲就发生在去年的圣诞节,虽然后来大伯似乎并没有到父亲面前告赫尔格的状,但赫尔格真的再也不想见到他了。和大伯相比,就连素日里十分严格的父亲都显得和蔼可亲起来,有时候赫尔格躺在床上想起这件事总会有些心疼堂姐莉莉安,毕竟她跟赫尔格不一样,大伯是她的父亲,赫尔格被这么无理取闹地骂了一顿回家去还照样过日子,而莉莉安就算是想躲也躲不掉。
不过这归根结底还是别人家的事,赫尔格权力再大也没那个立场去管,但这会儿一听说自己刚才骑的马是大伯的,他可就坐不住了。他“噌”的一下从木箱上跳起来,双手背在身后,抬起头认真地望着老格林,道:“既然这匹马是格哈德伯父的,那我便不骑了,请你把他牵回去吧。”说罢转身就要往马舍走。老格林看他一走,心中顿觉不妙,连忙追上来问他怎么回事,赫尔格想了想,告诉他自己不太高兴借用大伯的东西,所以这次就到此为止好了,到时跟父亲解释起来就说全部是自己的原因,绝对不会拖累到他,请他放心。没想到,老格林听他这么一说反倒笑了起来,他边捋着那狂放不羁的胡须,边笑眯眯地对赫尔格说道:“少爷您完全不用担心这些,尽管骑就行了。子爵老爷不常来马场,您稍微借用‘绝好调’几小时他也不知道,所以根本不碍事,再说了,若是追究起来,这马也是男爵老爷借的,和您一点关系没有,要怪也怪不到您头上。”
“格林先生,你听我说,正是考虑到了这些我才一定要你把‘绝好调’牵回马舍,我既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叫父亲在伯父面前难堪,也不希望大家因此闹得不愉快。所以就这样说定了行不行,我骑这么一会儿也体验得差不多了,再骑就要腻了。”他一口气说完这段话,再抬头看老格林时,却发现对方脸上的笑容不知何时消失了,紧紧挤在一起的皱纹松了下来,终于得以叫赫尔格看清那双深色的瞳眸究竟长的什么样子。老格林的眼睛是黑色的,看着并不像赫尔格以往见过的黑眸那样明亮幽邃,那是一种厚重且混浊的黑色,仿若苔原上坚硬的冻土,饱受着寒潮和霜冻经年累月的摧残,其中的每一寸水分都已经结成了硬实的冰碴,于是土地变得深沉起来,它的热情几乎完全被恶劣的气候消磨殆尽了,留下的只有如草甸般依附在土地表面的一层质朴,以及那在极寒的磨练当中历久弥坚的坚毅。
“少爷,您告诉老夫,您相不相信男爵老爷?”他严肃地问赫尔格,两道高扬着的眉毛此刻也如同沉甸甸的乌云般低低地压在眼睑上头,为那双和善的眼眸平添了一分灼热的怒意,“回答我!”他突然毫无征兆地冲赫尔格咆哮道,给赫尔格吓得脑袋里嗡嗡作响,根本来不及多做思考,答案下意识就脱口而出了:“我当然相信父亲。”
“那您就不该质疑老爷的决定,您应当清楚他不可能没有考虑到这些问题,但他既然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安排,就说明他有信心能够应付可能出现的突发情况,而您任何违背计划的行动都会使整件事情往更坏的方向发展,哪怕您是站在老爷的角度为他着想。”他苦口婆心地劝诫着赫尔格,措辞也变得和之前大相径庭起来,“倘若您真的相信一个人,少爷,您就必须要信任他的一切,在必要时,您甚至要敢于将自己的性命托付给他。”
赫尔格被他的话震惊到了,这可不像是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马夫能讲出来的。“那就这么办吧。”他点了点头,并没有将自己心里的疑问问出口,而是顺从地跟着老格林回到草场,跨上了“绝好调”的后背。小胖马本来正无聊地用前蹄掘着地,见赫尔格回来便抬起头欢快地嘶鸣了一声,驮着自己主人的这位小侄儿沿着栅栏轻快地走起来。
“少爷您瞧瞧,‘绝好调’多喜欢您!”老格林倚在栅栏上看着“绝好调”这副快活的模样,脸上层层叠叠的褶皱又重新堆在了一起,他摘下叼在嘴里的烟斗,冲赫尔格高声喊道。
“可他连我的差遣也不听,这算哪门子喜欢?”
“您是差遣他做什么他不听?”
“我叫他跑起来,他不愿,只肯快走。”赫尔格正抱怨着,猛然注意到旁边的马路上似乎有一个黑色的庞然大物从他的视线里掠了过去,虽然没看清那到底是什么,但还是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他的脊柱末端油然升起,如同疯长的藤蔓,迅速爬满了全身。他立刻勒马,侧身回望,试图搞清楚停在马路上的究竟是什么。
那是一辆金边的黑色马车,由两匹高大的栗毛马拉着,在晴空之下,无论是骏马那身油光水滑的毛发还是车上金色的花纹,都反射着十分耀眼的光芒,让人很难将它们忽视。马车的底盘很高,比赫尔格坐过的任何一辆马车都要更高,显然是为那些喜欢高高在上的权贵量身打造的,这让他想起了大伯最爱坐的那辆马车,同样是黑金色的车身,同样底盘很高。
起初他没太在意那辆马车,毕竟老格林的马场不单单只服务于威克家族,也有别人会把爱马寄养在此处,至于马车,或许只是雷同罢了,老格林不是说过子爵不常来马场的吗?这么想着,他抬起手正要抽动缰绳命令“绝好调”继续走起来,从他的背后却突然传来了一声极其洪亮的怒吼:“给我从马上下来!”赫尔格对这人声音格外熟悉,因为在听到怒吼的一瞬,他感觉自己的喉咙不由自主地紧了一下。
他立刻翻身下马,这个举动使不明所以的“绝好调”受到了些许的惊吓,那双大眼睛紧张地四下张望着,最后望向了身边的赫尔格。赫尔格迅速摸了摸“绝好调”的鼻子,好安抚一下这匹不安的小胖马,然后他把缰绳套在立柱上,打开栏门往马车的方向跑了过去。
这会儿老格林跟那个伙计都已经站在了马车旁边,老格林弓着腰陪着笑,两只手来回搓动着,低声下气地同那位生气的马主解释着什么,至于那位马主,果不其然,就是格哈德伯父。他一眼也没去看旁边的老格林,只是恶狠狠地盯着朝他跑来的赫尔格,他的右手插在口袋里,露在外面的左手已经死死地捏成了拳状。
赫尔格一过来,子爵就伸手拧住了他的右耳,把他拖到了自己跟前:“赫尔格·威克,你知不知道这匹马是谁的?”他今天穿了一件浅灰色的西装,没有戴帽子,难得地露出了那十分稀疏的头顶。虽说才不过四十多岁,格哈德伯父就已经早早地谢了顶,铂金色的软发贴在光溜的头皮上,勾勒出了那如同鸡蛋般光滑圆润的脑袋,在烈日下看上去比电灯泡还要晃眼。
“我知道‘绝好调’是您的,对不起,格哈德伯父!”子爵的力气很大,痛得赫尔格龇牙咧嘴,感觉自己的耳朵几乎都要被他拧下来了。老格林赶忙出声想要劝阻子爵的行为,却被他先一步堵了回去:“老格林,你的渎职我当然会追究,但现在你把嘴给我闭好,等会儿有的你讲,我要先教训一下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浑小子,让他拎拎清楚自己的身份,不然这次只是骑了我的马,下次就该把我的房子都拿去住了!”说着,他手上的力道又大了几分,赫尔格彻底把眼睛给闭了起来,他用力地缩着脖子,紧咬着后槽牙,耳朵已经被拧得发烫、发红了,那一刻他真的做好了耳朵被大伯揪下来的准备。
“怎么了?这不是我们的子爵大人吗?怎么今天有这个雅兴到马场来了?”突然,中校的声音从他们的左侧传了过来,霎时间子爵松开了赫尔格的耳朵,转过身,将那仿佛能够吐出火舌的目光投向了背着手朝他走过来的中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