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克莱尔老师还没有成婚，和他未来的妻子索菲娅小姐尚处在交往之中，由于索菲娅小姐工作的纺织厂离埃斯特林小学并不远，所以这俩人几乎每天都可以一道出去约会，而他们约会的方式也比较特殊，别的情侣约会都是往市区的餐厅、剧院这类高雅的地方跑，他们反其道而行之，专往僻静的地方去，那地方离学校倒也不远，就是学校西边5公里外的一个小公园。每天下班以后，克莱尔老师就会骑车到纺织厂门口等索菲娅小姐下班，接上她后，他们就会骑车去那个小公园约会，本来他们去那里就是为了躲个清净，但学生哪里会给他们这个机会。不久就有好事者从一些女生那儿打听来了这个消息，于是每天放学后就会有一群小孩子跟在克莱尔老师后面去偷看他们约会，有些家里给买了自行车的孩子还会载那些没有自行车的一起去，他们距离控制得很好，不至于太远了跟丢，也不至于太近了被发现，他们就在克莱尔老师身后大概十米左右的位置慢悠悠地骑着车跟着他，等到了地方后，他们会刻意把车停到附近一家餐厅的后巷，然后派两三个高年级的学生守在那里防止车被偷走，剩下的人就假装散步似的慢慢晃去公园，猫在灌木丛后面监视他们。
在之前赫尔格没有跟着那群人一起去过，所以他还从来没有见过索菲娅小姐长什么样，这会儿奥斯卡给他一指，他才看见克莱尔老师正和一个金发女郎面对面站在校门口的那棵常青树下，二人笑得很开心，似乎正在谈论什么有趣的事。
“那个女人就是他对象吗？”他问。
“还对象啥呀，多保守，叫师娘！”奥斯卡听他这么一问，嘲笑他道，“还有，什么‘女人’，你怎么说话的，要叫‘女士’，知道不知道？”
“我知道，你们怎么就喊起师娘来了，万一他们后面分手了怎么办？”
“少乌鸦嘴！”奥斯卡瞪了他一眼，“你觉得师娘好不好看？”
“我不知道，挺好看的？”赫尔格耸了耸肩。
“我就知道问你完全是白问。”奥斯卡丧气地白了他一眼，两条手臂交叠，平放在窗台上，将全身的重量都压在胳膊上，撅着嘴低下头，不再同他交谈了。赫尔格看得有些厌了，就用手撑着脑袋，目光放空、放远，望向了远处房屋后头那片金黄色的田野。
就这么又看了一会儿，直到两个人都觉得没什么好看的了，他们相互对视一眼，默契地直起身，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准备收拾收拾到各自的教室去，也就在此刻，赫尔格的目光无意间从校门口的那条路上扫了过去。因为已经临近上课，那条路上的人逐渐少了起来，只有三两名教师在往教学楼走，以及一小撮女生围在花坛旁边窃窃私语着，似乎在商量些什么。
出于好奇，赫尔格的目光在那群女生上稍微多停留了半秒钟，也就是在这一瞬间，他捕捉到了那抹令他终生难忘的棕色。
女生围成了一个小圈站在一起，而在圈的边缘站着一个棕色头发的女孩，赫尔格一眼就看见了她，不是因为她在这堆女生中间特别扎眼，恰恰相反，她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那头披肩长发没有做任何发型，只是单纯用一只白色的夹子夹住了容易挡住视线的那一缕刘海，她的肩膀很窄，整个人看上去瘦瘦的，和其他女生比起来将将要矮了半个头。她被挤到了圈子的最边沿，她身旁的那个女生甚至还在拼命往中间挤，想要彻底把她挤出去，但女孩不为所动，她只是挺直了腰杆站在原地，一双棕色的眸子平视着前方，忽略了身旁的人无理取闹的行为。她的眼神比任何一个同龄人都要复杂，那如同咖啡般浓稠醇厚的眸子上宛若漂浮着一层若有若无的忧伤，每当人们想要透过那抹平和的棕色洞见她的内心时，那如同薄纱般轻柔的忧伤就会挡在他们面前，织起一块巨大且细密的网，让他们不受控制地迷失在其中，将他们的思绪拉得像网一样长，使他们心甘情愿主动放弃观察这双眼睛的主人的决定。
赫尔格发现自己看不透她，完全看不透。
“看啥呢，走不走了？”奥斯卡见他呆在原地愣了半天，颇有些不满地质问他道。
“那个女生是谁？”直到开口问起她的名字，赫尔格才突然意识到自己根本不认识那个女孩。
“你说哪个啊？那边那么多女生呢。”
“那个棕色头发，头上戴着白色发卡的。”
奥斯卡根据他的描述找到了人群中的那个女孩，盯着看了好一会儿，紧接着回过头，朝他耸了耸肩：“不认识，看着不太像我们低年级的啊。”
“算了，先走吧。”
“嚯，难得见你关注女生啊，赫尔格，不会是对人家一见钟情了吧？”
“你一天天脑袋里都在想些什么？问问名字而已，怎么就成一见钟情了？我第一次见你不也问了你的名字，那说我对你一见钟情好不好啊？”
“……那你好恶心。”
“那你也恶心。”
“没你恶心。”
…………
虽然只是远远地瞧了一眼，连话也没有说过，但丽娜的这双眼睛却在那一刻永远地烙在了赫尔格的脑海里，再也挥之不去。起初他以为丽娜是高年级的学生，所以就找舒尔茨他们去打听，问他们年级里有没有这样一个女生，舒尔茨听完他的描述后，思考了一会儿，摇了摇头，说他们高年级并没有符合赫尔格描述的女生，但低年级好像有一个，是一个一年级的新生，名叫丽娜·莱顿。
赫尔格不仅问出了她的名字，也问出了她所在的班级，但他从来没有主动去找过丽娜，毕竟如果他真的去找了，也就基本坐实了所谓一见钟情的传言，奥斯卡又是个说话四处漏风的，过不了几天就能抖搂得全校皆知，这会搞得男女双方都下不来台，甚至可能会闹到家长那里去，所以还不如干脆不生出这桩事情。
但现在，结识丽娜的大好机会就摆在赫尔格眼前，如果还抓不住，他有预感，自己绝对会后悔一辈子。
从下定决心离开窗前到冲进后院站在丽娜身边，赫尔格只花了半分钟。他站在秋千前面，低下头直勾勾地盯着女孩，双手不住地揉搓着裤腿，或许是今天的太阳太过炙热，赫尔格竟然觉得自己的头有点晕，四肢发凉，浑身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不知为何，他的脑袋里莫名浮现出了自己第一次见到丽娜时的场景，记忆里所有人几乎全部消失了，校园里空荡荡的，只有丽娜还站在他的视野当中，她无声地伫立在花坛旁边，正将头转过来，静静地望着他。那双棕色的眼睛还是那么的特别，那么的美丽，它们注视着他，用那张冰凉的网将他包裹了起来，慢慢将他吞噬，叫他为之沉沦，叫他欲罢不能，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一看到这双眼睛，赫尔格就完全忘却了所谓的时间，此刻世间万物寂然，他的世界里唯有她，也只有她。如果叫他这辈子谁也不准看，只能看着她直到死为止，那赫尔格心里也是一千个愿意，一万个愿意，他甘心为了这双褐眸付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生命。
他的身影挡住了照在女孩裙摆上斑驳的日光，于是她抬起头来，好奇地望着他的脸，刹那间，棕色的眼睛跟赫尔格记忆里的那双眼睛重合起来，几乎如出一辙，让他不由地倒抽了一口凉气的同时，也更加确信了面前的女孩就是丽娜·莱顿。
似乎是对他如此失礼的行为十分不满，女孩的眼中透出了一抹淡淡的愠色：“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她如是问道，将头别向了一侧，故意不去看赫尔格。
“埃斯特林小学四年级的赫尔格·威克，很高兴见到你。”他朝女孩伸出手，可对方不仅没跟他握手，还依旧扭着头，一眼也不去看他。于是赫尔格只好尴尬地将手收了回去，考虑到一直这么站着也不算回事，就走到榉树旁边，靠着树干坐下来，仰起头望着她的侧脸。
“你叫什么名字？”为了不让二人之间陷入无话可说的尴尬境地，赫尔格硬着头皮问了她一句。
“丽娜·莱顿。”没想到女孩竟然回答了他，“赫尔格你还没回答我的第二个问题呢，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事，就是看你一个人坐在这边，过来跟你说说话。”他十分真诚地露出了一个明媚的笑容，又换了个话题，“你住在这儿吗？”
“是的。”
“你是莫帝法医生的女儿？”
“是的。”
“那你为啥姓莱顿啊？”赫尔格问着，挠了挠脖子，“随母姓吗？”
“……对，我是随妈妈姓的。”话至此处，丽娜终于愿意把头转过来，看着他说话了，“威克先生，你不觉得作为第一次见面的开场白，你问的问题都太过失礼了吗？”她愤愤地质问着他，脸上的表情十分严肃，似乎是在警告赫尔格，自己没有也没心思跟他开玩笑。
“那我也没什么好问的啊，难不成问你能不能把秋千让给我玩吗？”看着她这副认真的神情，赫尔格一来觉得她这气生得有点莫名其妙，二来又觉得她模仿着大人的语调管他叫“威克先生”的样子挺可爱的，实在忍不住，他不合时宜地笑出了声，“所以你会把秋千让给我吗，莱顿小姐？你还有什么别的指示吗，莱顿小姐？”
他开玩笑似的这么问她，没想到丽娜径直站起身来，冷冰冰地斜了他一眼：“那你自己玩吧，威克先生，我先回去了。”说罢，她头也不回地就往屋里走，皮鞋重重地踏在草地上，留下了深绿色的印痕，赫尔格见状连忙跳起来，追了上去。
“哎，我错了，我错了好不好，你别走啊！”他拽住了丽娜的胳膊，但对方只是侧头瞥了他一眼，紧接着，毫不留情地将手臂抽了出来。
“你没有错，威克先生，”她说，“错的是我，我刚才压根就不该搭理你。我看得出来你是想找我交朋友来的，但谢谢你的好意，我身边没有那么缺朋友，你还是去找那些和你一样轻浮的人吧。”
赫尔格那张平日里十分伶俐的嘴巴此刻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假使丽娜真的怪他、怨他，冲他发火，他都可以想着法儿地将错误挽救回来，但现在她根本连怪都不怪他，如果非得在这件事里争个上风的话，那么赫尔格不得不承认，自己是彻底败给了丽娜·莱顿，尤其是在精神上，她仅凭最后的那句话便将他完全击垮了。作为灰溜溜的战败者，他无权再对丽娜作出任何挽留，只能任由她拉开那扇桦木门回到屋子里去，透过玻璃窗，他能看见丽娜一路经过了餐厅和客厅，最终出现在那盆绿植后面，探长胳膊扶着楼梯旁的扶手，慢慢地走上楼去，消失在了窗楣之上。
这就是今天赫尔格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丽娜·莱顿，直至父亲和莫帝法医生说完了事下楼来，叫他过去跟莫帝法夫妇道别时，他始终都没见到那抹白色的身影再次出现。有那么一瞬间，赫尔格甚至在怀疑他到底是不是真的见到了丽娜，如果她真的就在客厅旁边的餐厅里，推开门走进了后院，那赫尔格怎么可能发现不了她的存在，可他没有听到一点脚步声，哪怕是开关门的声音都没听见，丽娜就好像是仙灵一样凭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待他鼓起勇气走上去，想要抓住她的手，同她攀谈时，她又随着一阵轻风悄然离开，徒给他留下了一缕清淡的冷香和无穷无尽的遐思。这该让赫尔格·威克如何忘掉她？就算她不留情面地指责了他，就算她明确告诉了赫尔格自己不会成为他的朋友，那又如何？这些都不妨碍他依旧在心里为她留着一片空白的花圃。这样干脆的拒绝反而激起了赫尔格心底本来都已经快要熄灭了的胜负欲，当他坐在马车里，抬起头望着窗外的那栋小别墅时，他的心里有一个声音正不断地向他低语着，它说，赫尔格，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她在欺骗你吗；难道你真的看不出来她身边的朋友屈指可数吗；难道你真的打算就这么放弃了吗？
是的，赫尔格的确不打算就此放弃，但他也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挽回这段友谊。他散漫惯了，即便是心里有了如此清晰的目标，他一下子也不知该如何着手，因此他绞尽脑汁想了半天，想到最好的办法就是先把它放着，等什么时候有闲心了，再来慢慢思考该怎么办。或许他永远都不会闲下来思考这个问题，或许再过个几天他自然而然也就把这件事给忘到九霄云外去了，但以后的事谁又会知道呢？赫尔格唯一知道的是自己只管顾好眼下的日子就可以了，至于以后的事，还是交给以后的赫尔格去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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