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诞生(下)

亡命徒之春

这天和往常一样,维尔纳把自行车停在医院后的车棚里,用挂锁锁好,然后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走进了圣维斯医院。他朝护士台里坐着的值班护士打了声招呼,推开护士站旁边的铁门,从楼梯间一路爬到三楼,待他来到自己诊室的门前,他带的实习生和住院医师通常已经站在门口,等着他一道去查房了。作为医院重点培养的青年医生之一,维尔纳负责的病人大都是长期住院的重症患者,所以每次查房必须格外仔细,但凡患者某些症状上的细微变化他没有注意到,都可能酿成极其严重的后果。

他和等着他的医生们打了招呼,随后打开诊室的门,把自己的东西放好,换上工作服,将病历夹交给自己的助手,带着这一班人往今天要查的第一间病房走去。

今天的查房环节并没有花费太长时间,病人们的情况都还算稳定,除了一名心力衰竭患者的病情出现了轻微恶化,需要更换用药改变诊疗方案。结束查房,维尔纳最后朝医生们做了几句总结,便叫他们回到各自的岗位上去,而他自己则要回诊室去准备开始这一天的看诊。走在医院的走廊上,维尔纳总是非常享受医院开门前这几分钟的宁静,但在今天,这样的宁静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给打破了。

走着走着,他突然听见身后的走廊里传来一阵莫名其妙的吵闹,其中夹杂着呯呯嘭嘭的脚步声和护士小姐们恐惧的惊叫声。于是,他回过头去想要确认是发生了什么事情,却看见了一个穿着灰绿色衬衫和及膝背带短裤的小男孩正朝他的这个方向冲过来。

“格罗?你怎么来了?”维尔纳对这个不速之客很熟悉,正是他们对街的邻居巴赫曼夫妇家的小儿子,格罗·巴赫曼。他远远地瞧见维尔纳,便高举起右手朝他用力地挥着,跑到他面前,气喘吁吁地停下来。

“莫帝法叔叔……出、出大事了,”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莫帝法阿姨,阿姨她……”

“你说慢点,阿姨她怎么了?”

“那个就是,吉塔太太,吉塔太太已经到阿姨那边去了……”

显然叫格罗来传话的人也没具体告诉他是怎么一回事,但“吉塔太太”这个关键人物一出来,维尔纳就完全知道发生什么了。他立马叫格罗去车棚等他,自己则回诊室拿上钥匙,以最快的速度冲到楼下,跳上自行车。让格罗坐在后座上,他使出吃奶的劲蹬着车,平时要花个五分钟的路程,今天他只骑了三分钟就到家了。

到达家门口,格罗率先从车座上跳下来,急匆匆地跑进花园,边大声喊着妈妈,边用力地敲着门,而维尔纳连脚撑都顾不上放,直接把自行车往马路牙子上一扔,翻过棕色的杉木栅栏,像一头发疯的公牛那样冲进了家里。

前来应门的巴赫曼夫人被他俩这架势吓了一大跳,也来不及给她愣在原地反应的时间,维尔纳颤抖着抓住了她的双臂:“艾米莉亚在哪儿?”因为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情,这位新手爸爸此刻的面部表情十分狰狞,用发胶梳理固定好的发型散乱开来,发丝自额前垂下,紧紧地贴在汗湿的脑门上,仿佛下一秒他就会张开血盆大口把巴赫曼夫人一口吞下去似的,看上去当真是叫人不得不害怕。巴赫曼夫人一方面是极度吃惊,一方面也是被吓傻了,竟忘了要回答他的问题,但也用不着她开口,从楼上主卧传来的,那撕心裂肺的喊叫声足以说明正在分娩的孕妇此刻身在何处。于是,维尔纳又像一头牛那样冲到了楼上,双手握住主卧的门把手,正要推门进去,站在一旁等待的施耐德夫人和法尔科纳夫人手疾眼快地制止了他。

“吉塔太太已经在里面了,你进去也帮不上什么忙,还是不要打扰她们了吧。”施耐德夫人说着,松开了握在手里的那枚金色十字架吊坠,“我知道你很紧张,我第一次生孩子的时候汉莫也是这样,恨不得把卧室的门撬开冲进去。放轻松,亲爱的,相信我,她不会有事的。”

“是啊,有我们在这儿守着,你放心就好。”法尔科纳夫人也附和道,“对了,你刚才在花园里有瞧见丽娜吗?”

“没有,她怎么了吗?”

“丽娜是个很好的孩子,是她最先察觉了情况,把我们和吉塔太太叫来的。”法尔科纳夫人一直都很欢喜丽娜这个孩子,现在谈起她,脸上不由自主地浮现出一抹温和的微笑,“只不过,我拿了些烤曲奇过来想给那孩子吃点,却到处找不见她人,你说这事奇不奇怪。”

“说不定在后院吧,我去找找看。”维尔纳喘着粗气,随手抹了把脑门上的汗,深深地望了一眼紧闭的卧室门,“有情况随时通知我。”

两位夫人听罢点了点头,纷纷催促他赶紧过去。似乎是害怕他又会做出什么过激的举动,施耐德夫人还站在楼梯口,手握十字架吊坠,低着头目送他离开。

从客厅西面的联通门进入10平米的小餐厅,打开灶台旁边的那扇桦木门走出去,就到了莫帝法家的后院。后院不算大,用高高的木栅栏围了起来,除了季节性的绿草皮,就只有前任房主为他们留下的一棵粗壮的山毛榉树。两年前,维尔纳从家里翻出来两根比较结实的绳子,又在上下班的路上顺道从一处工地旁捡了块边角料木板,自己敲敲打打,在最粗的树杈上挂了个简易秋千,好给孩子没事的时候消遣消遣,后来艾米莉亚又在东边的角落里垦了一小片花圃,种了些郁金香上去,才给单调的后院增添了一抹色彩。四月份正是郁金香盛放的时节,维尔纳才刚踏进后院,那股浓郁的芳香就顺着他的鼻腔钻进了肺部,使得他紧绷着的神经稍微放松了一些。

他在后院的秋千上找到了丽娜。那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瘦瘦的小女孩安静地坐在秋千上,温暖的阳光透过斑驳的树影洒在她那棕色的长发上,将一缕一缕的发丝映成了金黄色。她低着头,死死地咬着下唇,在她的大腿上摊着一本薄薄的书,似乎是看得太入神了,她根本没有注意到维尔纳已经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丽娜你怎么在这儿?”维尔纳软下声音问着,蹲了下来,仰起头,一双亮晶晶的蓝眼睛切切地望着她。女孩被他吓了一大跳,迅速合上书本,抱在胸前,那对棕色的眸子仿佛是雨夜里云间那弯朦胧的新月,永远含着一分模糊又不可诉说的忧伤:“没什么,爸爸,我只是有点难过……”

“我的小天使,你为什么而难过?是因为妈妈的事吗?”勉强挤出一个有些憔悴的微笑,维尔纳捏了捏她的面颊。女孩点了点头,把脑袋低得更低了些,避开了他的目光。自打维尔纳见到她的第一天起,丽娜就一直都是一个内敛的孩子,或许是害怕祸从口出的缘故,很多话她往往喜欢藏在心底不说出来,因此维尔纳跟她交流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在揣测她心里面想的是什么。

“是那样的场景把你给吓到了,所以你才会觉得难过?”

丽娜听了他的话,摇了摇头:“不知道,爸爸,我觉得心里好像被什么东西沉甸甸地压着,压得我有点喘不上气,什么也不愿做,什么也不愿想,连书都看不进去。”

“我明白了,亲爱的,”维尔纳向她伸出手,将她稚嫩的小手攥在了手心里,“你的心里是不是一直在不由自主地担心着妈妈,在想她现在怎么样了,对不对?”

“是的,就是这样!”女孩用力地点了点头,望着他的双眸里流露出了如释重负的欣喜,“这样想是对的吗,我是说,这样是正常的吗?我问格罗的时候,他就说自己从来没这么想过,会不会是我想得太多了?”

“再正常不过了,亲爱的,这说明你爱妈妈呀,你这是在关心她,又能有什么错呢。格罗没这么担心过,只能说明他的心思不比你细腻,而不应该是因为你想得太多。”孩子的忧虑总是十分可爱单纯的,维尔纳看着她这副模样,起初心中的忐忑不安也慢慢地消弭了,他宠溺地摸了摸丽娜的脑袋,笑道,“爸爸向你保证,妈妈她会没事的。还有,法尔科纳夫人把事儿都告诉我了,你做得非常好,丽娜,爸爸为你感到自豪。

“法尔科纳夫人给你带了些烤曲奇来,我们去餐厅稍微吃一点,然后爸爸送你去学校,好不好?”

“谢谢您,爸爸,但我还是自己去吧,您应该留在家里陪着妈妈。”说着,她从秋千上蹦下来,拾起了放在旁边的那本书。

“不行,路上不安全——算了,我给学校打电话去请个假,你今天就在家里休息一天,也好帮你妈妈做点事情。”维尔纳很快就否决了她的提议,他再一次朝丽娜伸出手,要带着她回房子里去,那扇桦木却在这时被巴赫曼夫人匆匆推了开来。

“莫帝法先生,莫帝法先生!”她向他们招着手,急切地喊道,“来,快过来!”

丽娜听见她的招呼声有些不明所以,于是将迷茫的眼神投向了身旁的父亲。只见那个29岁的男人眼中陡然亮起了一抹有些希冀,又有些紧张的光芒,好似一个惴惴不安的少年。他等不及丽娜牵住自己的手,就先跑进了屋子里,丽娜跟在他身后跑进去,一抬头,看见那些太太们都围在二楼主卧的门口,她们看见父亲上来,纷纷高兴地恭喜他,但父亲也顾不得回应她们的贺喜,直直地冲进了主卧。

这时,法尔科纳夫人发现了她,走下来,搂住她的肩膀:“你也上来吧,丽娜,去见见你的小弟弟。”说着,就把她带上了楼。来到主卧前,她打开半扇门,随后轻轻推了一把丽娜的双肩,将她推进了门去。

这还是丽娜第一次进主卧。主卧的空间不大,贴着黄白相间的壁纸,一踏进房间,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张占据了中间位置的双人床,被褥是靛蓝色的,在床头的两侧放着一对雕花床头柜。左侧的床头柜上放了一只白色的瓷杯、一个棕色的小瓶子和一面倒扣的小镜子,右侧的床头柜上则放着一本很厚很厚的书以及一副黑色圆框眼镜,在床头左侧的墙上有一面干净的格子窗,明媚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是整间主卧除去吊灯外唯一的照明光源。

虽然丽娜从没见过主卧的样子,但现在没有时间留给她对这个全新的领域做任何观察,才刚进来,她的大部分注意力就被躺在床上的母亲和坐在床边的父亲吸引了过去。此时父母也注意到了她,父亲招了招手,示意她过来,将她抱起,让她坐在自己的大腿上。

丽娜低下头,她看见了母亲憔悴的面庞,看见她那美丽的金发散在白色的枕头上,她微微喘息着,似乎失去了说话的力气,只得朝丽娜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而在她弯曲的臂弯里,丽娜看见了一个小小的婴孩,那个孩子被包裹在白色的印花襁褓里,头顶心长着寥寥几撮看不出颜色的毛发,白里透红的皮肤皱皱巴巴的。不像其他婴儿,这个孩子十分安静,不哭也不闹,正努力地睁着眼,好奇地四下张望,打量着这个对他而言十分新鲜的世界。

“这就是你的弟弟啦,丽娜,你觉得他可不可爱?”父亲脸上喜悦的笑容根本藏不住,他同母亲对视了一眼,温柔地问丽娜道。

“嗯,可爱。”说着,她小心翼翼地朝母亲怀里的那个小婴孩探出了食指,不想,孩子在这一瞬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张开小手,攥住了她的食指,淡蓝色的眼睛好奇地望着她,发出了“咯咯”的笑声。

丽娜被他的举动惊到了,连忙把手指抽出来,父母看到这一幕,也都笑了起来。“看来弟弟很喜欢我们的小丽娜呀。”父亲道,“对了,丽娜,你愿不愿意给小弟弟取个名字?”

丽娜认真地点了点头,歪着脑袋稍稍思考了一会儿。“开普勒。”过不一会儿,她给出了自己的答案,“这是我在那本蓝色的、封面上印着星星的书里看到的词,这个词的意思一定和那些星星一样,都很耀眼、很漂亮,对吗?”

父亲听完她的解释,不禁捧腹,道:“好,这个名字好,但不适合作一个人的名,作中间名倒是很不错。艾米,你看我们应该为他起一个什么样的名字?”

“亲爱的,你记不记得,之前你一直跟我提起的那个名字?”母亲的声音很虚弱,她微微抬起左手,父亲立马把手递过去,温和地牵住了她。

“凯薇娜?可这是女孩的名字啊。”

“是的,这是女孩的名字,但我很喜欢。所以我想,或许,我们可以为这个孩子起名叫作,‘凯文’。”

“好啊,凯文·开普勒·莫帝法,多么动听的名字!这个名字会将群星的祝福带给他,会使他的双眸变得比北极星更加明亮。他会成为一个清醒勇敢的人,就像哥白尼和开普勒一样。”父亲越说越兴奋,他紧紧地握着母亲的手,眼眶微微泛红,仿佛激动得快要哭出来了。

“维尔纳,你又开始了。”母亲笑着嗔怪道,“我们说好的,无论将来他贫穷或是富有,平凡或是伟大,他都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我们不应将自己的愿望强加在他身上。”

“抱歉,是我太激动了。”父亲抱歉地笑了笑,转而对丽娜说道,“丽娜,你现在也是当姐姐的人了,就一定要尽好姐姐的责任,你和凯文虽说不是亲姐弟,但你们都是在这个家里长大的孩子,是彼此在这个世上最亲的人。所以,你们一定要好好地关心爱护对方,明白了吗?”

年幼的孩子尚不懂得爱到底是什么,但她还是向父亲点了头。今天发生的这一切对丽娜而言十分梦幻,从母亲叫她去喊吉塔太太过来,到父亲在工作时间莫名回到了家里,然后像做梦一般,她突然就有了一个弟弟。虽然完全没搞懂是怎么一回事情,但无论如何,她都打心底里为此感到很高兴。现在她终于和学校里的其他孩子一样有了自己的兄弟姐妹,她再也不会像以前那样孤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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